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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诗艺浅议
发布时间:2011-07-16   来源:湖南名人网  作者:  编辑:
         《湖南通志》魏源传云:“源体貌奇伟,为文下笔千言,雄恣精奥,似先秦诸子,嘉道以来,楚南论诗古文,以源为大宗。”然自清末以来,研究魏源诗作,学界颇有微词。辗转因袭,影响后来学者。先是,郭嵩焘为魏氏《古微堂诗集》作序,盛赞他“为学淹博贯通”,“其诗奇伟”。但又指出:“其于古诗人冲夷秀旷,宏逸入神,诚有不足。”这以后,梁启超论当时清末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标举龚定庵(自珍)与魏源二人,谓为开新学术之先河,发新思想之萌蘖,而于诗,却扬龚而抑魏。降至六十年代初期,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谈到资产阶级启蒙时期的文学,认为:“真正打破清中叶以来传统文学的腐朽局面,首开近代文学风气的人是龚自珍”,而于魏源,虽也承认“产生进步文学的潮流,龚自珍、魏源开其先路。”然而,除列举他寥寥的几篇名作外,论述他的篇幅,仅只有几行文字,不及龚的十分之一。自此以后,从各种大学文科教材的编写,至各种文学史的著述,魏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每况愈下,例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介绍作者生平就说:魏源诗“因用典过多,故不免艰深晦涩,而大部分吟咏山水之作,则更缺乏内容。”邓魁英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则说:“魏源有些诗存在用典冷僻,晦涩难懂的缺点”,钱仲联选《清诗三百首》,龚自珍入选八首,魏源一首也没有。晚近研读魏源诗作的逐渐增多,却又有人说:魏诗“有失粗犷”,“或失粘失对”。
  
  其实,通观魏源的全部诗作(共约1750首),从整体而言,“古质如谣,明畅如策,栉比如赋”,“别为一格”(罗汝怀《古微堂诗集序》)。且“雄浑似杜陵,奥衍似昌黎,傲兀似山谷,奇险似东坡,集古贤之长而自成一家”(语出《湘雅摭残》49页),可谓的评。何绍基称其“如雷电倏忽,金石争鸣,包孕明感,挥洒万有。”郭嵩焘论魏诗,也曾说:“人知其以经济名世,不知其能诗。而先生之诗顾最夥。……盖先生之心,平视唐宋以来作者,负才以与之角,将以极古今文字之变,自发其嵚崎历落之气;每有所作,奇古峭厉,倏忽变化,不可端倪。又深入佛理,清转华妙,超悟尘表。而其脉络之输委,文词之映合,一出于温纯质实,无有幽深捍格使人疑眩者。”(见《古微堂诗集序》)。这种评价,也是比较全面而公允的。王湘绮则曰:“诗法既穷,无可生新,……不失古格而出意新,其魏(源)邓(辅纶)乎?两君并出邵阳,殆地灵也。”又曰:“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前有船山,后有魏、邓,鄙人资之。”(见《中国历代文论选:诗法一首示黄生》)。湘绮平生自视极高,目无馀子,而于魏源,独相推许。张维屏著《清代诗人艺谈录》,评介魏源云:“默深学问渊博,才气纵横,其性情兀傲,几若目中无人。……其诗文发扬纵肆,字向纸上皆轩昂,一代之奇才也。”张与魏同时人(1780-1859),交往甚深,读《艺谈录》,可见此公乃真知魏者。
  
  由此观之,魏氏诗作,大醇小疵,瑕不掩瑜,先辈王啸苏教授(湖南文史馆馆员)有云:“魏氏才大,不屑细求。”此言得之。下面试就研究魏诗的几种意见,作一剖析。
  
  意见之一:认为“魏诗用典过多,艰深晦塞”
  
  诗文中运用典故,使意思含蓄婉转,包含更丰富的内容,引起读者更广泛的联想。所以自古以来,援古事以证今,取旧词以譬义,无代无之。胡适说:“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用典之工者,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他甚至说:“引史事与今议论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杜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以此衡量魏氏之诗,如《寰海十章》,久已脍炙人口,传诵不衰。其四云:“谁奏中宵秘密章,不成荣虢不汪黄。已闻狐鼠神丛托,那望鲸鲵澥渤攘。功罪三朝云变幻,战和两议镬冰汤。安邦自是诸刘事,绛灌何能赞塞防。”这一组诗,自注作于道光二十年,但从内容看,当作于道光二十一年,那时,作者在两江总督裕廉的幕府中,参与了浙东抗英战役,对鸦片战争时期内外情况有较多的了解。诗中“荣”指荣夷公,典出《国语·周语》,“虢”指虢石父,典出《史记·周本纪》,都是佞巧好利的奸臣。汪指汪伯彦,黄指黄潜善,二人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典出《宋史》。“鲸鲵”,语出《左传》。“澥渤”、澥通海,即渤海,语出司马相如《子虚赋》。又“诸刘”喻指满洲贵族,“绛灌”喻指林则徐等人,读过《史》、《汉》的人,都知道它们的出处。此诗用典,十分贴切。对当时清廷政策变化无常,以及只信任权佞,不信任林则徐等爱国大臣的作法,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寰海十章》其五云:“揖寇原期寝寇氛,力翻边案撤边军。但师卖塞牛僧儒,新换登坛马服君。化雪尽悲猿鹤骨,檄潮但草鳄鱼文。若非鲍老当场日,肯信巾贻仲达裙。”其中牛僧孺故事,见《唐书、牛僧孺传》,说琦善对敌人采取投降政策,象牛僧儒一样。马服君故事,见《史记·廉蔺列传》,说琦善到广州,取代林则徐,象赵括取代廉颇一样,“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变更了林则徐等人的抗敌措施,结果导致敌人步步进逼。“猿鹤”,典出《抱朴子》、“鳄鱼文”出《新唐书·韩愈传》,“鲍老当场”引自杨大年《傀儡诗》(见《后山诗话》,“巾贻仲达”,引自《晋书,宣帝纪》,诸葛亮赠遗司马懿巾帼妇人之服饰的故事。此诗通过用典,揭露并严厉地斥责了琦善等人腐朽无能、哄骗人民、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种种罪行,使事如系风投影,精妙明密。拿以提倡白话文著称的胡适的尺子来衡量,较之他所称引的杜诗名句,又不为用典。盖其“才力有馀,多超迈警卓之语”(李慈铭《越缦堂诗话》),借古喻今,天然浑厚,如是而已,岂有他哉!
  
  看来,读者谈诗,也有一个文化素质的问题,不谙格律,便说“镣铐”可憎,读书太少,却怪文词深奥。昔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鉏猊,乃戕赵卿”,胡适说:“四句余极喜之,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又王国维咏史诗,有“狼虎在堂室,徙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胡适不以为“用典冷僻”,“晦涩艰深”,却评曰:“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以上所引胡适的观点,都来自一九一七年一月他所写的名篇《文学改良刍议》,要知道,当时正是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时期。再说,郭嵩焘生于清末,为魏源作序,尚以为魏诗“温纯质实,无有幽深捍格,使人疑眩者。”何以降至建国后之二十世纪,反以这种稍涉典故的文字,为“冷僻”,为“晦涩”为“艰深”,岂非数典而忘其祖?言之痛心。抑有进者,魏源生在“避席畏闻文字狱”的清代,为文用点曲笔,指桑骂槐,借古讽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杨钧有言:“人生于世,有顺有逆,有吉有凶。若忤于时,又足致祸,不得不借物以明志,言远以喻近,非徒吟咏以骋才思也。”(见《草堂之灵》207页)。魏源毕生坎坷,当年写诗的心态,大概也是如此。
  
  意见之二:认为“魏诗诗咏山水,缺乏内容”
  
  魏源写诗,将山水诗与感时感事诗,等量齐观,旨在借物言志,以近喻远。其《与陈起书书》云:“诗以言志,取达性情为上。……集中咏怀诗多(指陈之诗集),山水诗少;离别诗多,关系诗少;蜀山之高,沧海之阔,以至桂林阳朔奇秀甲天下,一叶扁舟,溯洄其间,何患清妙之气不勃勃腕下?又如乡俗之淳漓,年荒钱荒之得失,近来兵事之琐尾,作歌志衷,以备采风,何患律诗不与杜陵媲美?昔人‘时非天宝,位非拾遗’之诮,谓泛论朝政,出位言高;非谓家乡切虑,民风谣俗,亦在所禁,试问国风采自何人耶?(见《魏源师友录》43页)。”
  
  魏源山水诗,有几个特点:一是博采前人描山画水的艺术经验,把古代山水诗选境写意与状景图貌结合起来,发挥到了极致。徐世昌认为魏氏“雕镌造化,缒险凿幽之笔,能使山无遁形,水无匿响”《晚晴簃诗汇》卷一四七)。例如他写普陀观潮、鱼塘观潮、金焦观潮,便各具特色。又如《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描绘雨瀑壮观、月瀑妙境和冰瀑奇姿,信笔写来,惟意所之,写尽了石梁瀑布在不同天象与季节中的变相。二是结合政务活动,考察山脉河流的历史与现状,以其研究所得,渗透到艺术构思和具体描写中,从宏观上概括出各地山川的自然地貌特征。如上述《天台观瀑歌》,起笔便写:“雁湫之瀑烟苍苍,中条之瀑雷硠硠,匡庐之瀑浩浩如河江,惟有天台之瀑不奇在瀑在石梁,如人侧卧一肱张。”他的诗笔,成功地捕捉到了各地瀑布迥然不同的感受。他又善于总结,整理观察心得,如写山,他说:“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朱鸟展翅如云大”(《衡岳吟》)。又说:“海山微茫而隐约,江山屹立而秀卓,溪山窈窕而幽深,塞山苍茫而磊落”。如写水,《三湘棹歌》之自序云:“水经注不言潇水,而柳宗元别指一水为潇湘,遂以蒸湘为潇湘。而三湘仅存其二矣:予生长三湘,溯洄云水,爰为棹歌三章,以正其失、且寄湖山乡国之思。”其后三题一咏资湘(旁注:即潇湘);二咏蒸湘;三咏沅湘。(原诗均从略)。这样,便纠正了前人之失,为三湘正了名。三是继承了杜甫、陆游的传统,以山水名胜古迹为题,既穷形尽相地描写景物,又淋漓酣畅地铺叙时事,使山水诗带有史诗的性质。例如《普陀观潮行》,便借潮音洞僧之口,话沧桑之浩劫:“……僧言普陀虽岛寺,荷夷英夷两窥伺,台湾舟山割据还,归帆辄舣普陀次。炮艘倏若飓潮至,不干老僧坐禅事。荷兰夷寇当国初,敕空岛寺迁僧徒。沿海徙界三十里,更无渔艇与樵苏。海水自当广长舌,供养独有群龙趋。岛民徙尽寇影绝,十载海禁空天吴。舟山地讵台湾比,弹丸亦若普陀尔。与其瓯脱骚中原,盍弃珠崖界儋耳,清野坚壁令风雷,岛寇负隅堪馁死。……”所言当年列强“窥饲”与“割据”情事,皆实录也。又如《秦淮灯船引》描写的是秦淮河风光,指斥的却是鸦片战争时,清廷丧权辱国,签订屈辱的南京条约。当年“炮雷江口震天来”,“圌山已失京口破”,面对燕子矶头的“猰貐”朱雀船外的“鲸鳄”,那些清朝的达官权贵,他们害怕“七万里外”伸来的“红毛”。“惊得灯船如雨散”,“游船变作逃船贵”,纷纷如鸟兽散。然后是割地赔款,屈膝求和,“百万金缯万虏欢”“倾得蛟宫宝藏完,保障半壁东南土”;然后是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依然歌舞升平。“但看封豕离大江,依然画鹢出横塘。玉树重开花月夜,羯鼓宁惊霓羽裳?鲸波化作桃花浪,兵气销为明月光,阿芙蓉风十里香,销金锅里黄梁场。”依然过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作者笔酣墨饱,借秦淮河一角,痛快淋漓地反映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四是魏氏山水诗表现领域空前扩大,将外界的新事物、新思想引进篇什。如《香港岛观海市歌》,序言云:“香港岛在广东香山县南、绿水洋中,诸屿环峙,藏风宜泊,故英夷雄踞之。”《澳门花园听夷女洋琴歌》可算即事抒怀,起首几句描写山水:“天风吹我大西洋,谁知西洋即在澳门之岛南海旁。怪石磊磊木千章,园与海涛隔一墙。”这两首诗将香港、澳门、大西洋介绍给闭关锁国的大陆读者,眼界为之一开。被梁启超誉为“中土言西学者所自出”的魏氏,在他的笔底下,“火轮”、“炮雷”、“洋炮”、“洋舶”、“炮艘”、“阿芙蓉”、“琉球”、“日本”、“荷兰”、“英吉利”、“葡萄亚”等新词,纷纷涌入山水诗中,自然意象与人文意象交织在一起,使得诗篇绚丽多姿,虎虎有生气。此外,魏氏众多的山水诗,扩大了诗歌的表现容量,以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入诗,创作不少长篇巨制,以抒情议论的笔墨入诗,展示了山水的博大形象,绘出了一幅幅明山秀水的长卷,尤其馀事,未容赘述。
  
  总之,魏源山水诗,绝非缺乏内容,而是内涵十分丰富,未可等闲视之,林昌彝认为魏源是“得太白之高奇者”,推崇他的山水诗,“多得山之幽,山之骨,而非山之皮相。”(《海天琴思续录》卷三)。王湘绮云:“古今华山诗,推魏默深,余诗较从容(指四岳诗),亦稍胜,本朝湘中两诗雄(指魏氏与邓辅轮)皆出邵阳,亦一奇云”(见《王湘绮年谱》卷五),他对魏氏的山水诗持肯定态度。郭嵩焘云:“默深先生……游山诗,山水草木之奇丽,云烟之变幻,滃然喷起于纸上,奇情诡趣,奔赴交会。”(见《古微堂诗集序》)。他对魏氏山水诗的评价,也是很高的。
  
  意见之三:认为“魏诗不注意粘谐”
  
  平仄规律是近体格律诗中最重要的一条,明人陆时雍说:“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这里所讲的“韵”,包括了韵脚在内的平仄。有了平仄就自然和谐而有韵味,但是,唐代诗人,为了追求律诗的音调铿锵,气势雄壮,又有意识地打破自己建立的平仄规律,打破这种习惯与和谐,写入一些不尽合律的拗句,杜诗七律如《即事》、《九日》、《愁》、《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所思》、《滟滪》、《白帝城最高楼》、五律如《月夜》、《春宿左省》、《送远》,皆拗律。其中有的被后人称为“超绝”,如《愁》通首拗句,失粘失对,自注曰“强戏为吴体”,有的被后人称为“冥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如《白帝城最高楼》。说明这些都是杜甫惨淡经营的作品,拗体确实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此外,如王维、孟浩然,五律均有拗体。这些拗体诗——或者说参了拗句的诗,尽管失谐失粘,(有的救拗,有的不救),却别有一种奇峭挺拔、矫然绝俗的独特风格,这一特点,对宋人特别是对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派诗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被继承下来,形成一种别具魅力的诗风,自成流派。
  
  魏氏诗如《岳麓介景台夜作》:“郢和岂无侣,锺弦良费寻。领妙不须众,洌泉虚自斟。微风动孤籁,淡月生遥岑。咫尺无能共,徒劳猿鸟音。”第三句失粘。又《江行杂诗》之五:“行尽东南万里川,全家无恙五湖船。范蠡罗裳天上坐,淮南鸡犬镜间仙。空中云水舟为界,水底鱼龙夜有天。来自潇湘清绝处,可曾楚树让吴烟。”第三句失粘。拗句如:“大江东去风月白,春色南来天地青”(《大江阻风》)。“当时聚米画沙客,重向寒涛吊朔风”(《秋兴后》)。“左泉右泉照石影,出谷入谷聆泉声。远石缥青近石青,大泉钟声小泉琴……”。(《自天目至径山寺》),七律宛如古风。这些诗,诚如宋人蔡居厚评老杜之戏为吴体所言:“虽若为戏,然不害其格力。”戛戛独造,转增其奇古峭厉。莫砺锋说:“律诗的平仄和对仗格律,实质上是一种以对称为原则的结构美,它的长处是和谐工整,它的可能产生的缺点是圆熟、滑易。为了避免这些缺点,能够采取的补救办法,就是局部地打破格律的束缚,在基本对称的结构中有意识地搀入一些不对称的因素,杜甫在律诗中引入拗句,正是起到了这样的作用”(见《被开拓的诗世界》110页)。这里,魏源继承了老杜的传统。
  
  这种打破常规的做法,是符合魏源的傲兀性格与文学上的叛逆精神的,他在《定庵文录序》中论文章之道,曾说:“其道常主于逆,小者逆谣俗,逆风土,大者逆运会。”(《龚自珍全集》)附录)。他在《默觚》里还说过:“君子学古之道,犹食而去其箨也。”(《默觚》)下。治篇五)。写诗而引入拗句,有意使声律失对失粘,正是贯彻他这种文学主张的举措。《听松庐诗话》云:“魏默深、龚定庵皆奇才,然使之得位持权,其刚愎自用,亦宋代王安石也。”(见《清代诗人艺谈录》张维屏著)。看来,魏源是有主见、有个性的,这才被比之“拗相公”,发而为诗,诗中自然有我。何绍基称魏源为“老默”,知交甚深,评价其诗曰:“懒阅遗山乐府词,试斟老友默深诗。江山幽异非人测,何苦穷将拗笔追。”(见《何绍基诗文集,订默深诗》)。拗相公写诗,其笔焉得不拗?其句焉得不拗?
  
  近读台湾姚琮《味笋斋诗话》云:“杜诗拗句不到廿首,不难熟读,而得其用。近来台湾诗人,喜作七律而欠此体,是少变化也。黄山谷喜作此体。同光间,有江弢叔者,专作此体成名,以杜诗法多门,学其一法,即可传也。”(见该书甲寅本第45页)。其实。大陆何尝不是喜作七律而少拗体,倘若自己不能作,而又厚诬前贤以不协律,岂不大谬?
  
  意见之四:认为“与龚相较,魏诗无特色”
  
  近人陈声聪云:“魏源与龚自珍齐名,喜谈时政,诗奥衍,气势磅礴,亦近代一大家”(《兼于阁诗话》)。以我看来,龚诗固佳、魏诗亦有特色。上文所述各节已略见端倪,然尚未尽其语言之特色,下面就魏诗的语言特色谈三点。
  
  第一,重言叠唱。
  
  重言叠唱是民歌特有的语言艺术,肇始于诗经的风雅。章叠如《蠡斯》,句叠如《江有汜》,字叠如“要要草虫”、“维叶萋萋”、“桃之夭夭”等。移之近体诗,七律如白居易《书天竺寺》:“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乐处,香飘桂子落纷纷。”五律如杜甫《江亭》“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七绝如王荆公《南浦》“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刘驾《春夜》“近来欲睡浑难睡,夜夜夜深闻子规。”古风如元稹《田家词》:“牛吒吒,田确确,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六十年来兵簇簇,月月食粮车辘辘”。这些诗都富有民歌情调,活字活句,有极强的语言表现力。魏源继承和发扬了它,使自己的篇章增色不少。魏诗重言叠唱有:
  
   (1)叠字
  
  “落落开开花作市、青青紫紫草如城”(偶感)。“门前潮汐家家海,檐际榕棉寺寺云”(楚粤归舟)。“雨雨风风春十里,花花草草节清明”(扬州病起)。“蒹叶苍苍霜结露,伊人渺渺恨还歌”(秋试下第)。“蓬蓬勃勃势,整整斜斜影,鳞鳞晶晶形,无一得自逞”(天台纪游)。“崖高高,水深深,天苍苍,地阴阴,万松万石风前吟”(游山后吟)。“一峰峰上峰”(西天目)“地地矗立天天埋”(桂林阳朔山水歌)。“船船灯火船船笛,步步楼台步步花”(扬州画舫曲)。
  
  (2)顶针
  
  “夜风吹天天忽冥”(大雪行)。“一步一境境一色”(桂林阳朔山水歌)。“山影化云云化无”(西湖夜月吟)。“城头接江江水立”(钱塘江行书事)。“古心感帝帝梦通”(椒山琴和陈太初修撰)。“苍颉哭天天不晓”(观物吟)。
  
  (3)重沓
  
  “关西出将倍关东”(秦中杂感)。“边才不与吏才妨”(秦中杂感)。“画船直并画楼高”(金陵怀古)。“欲师夷技收夷用”(寰海),“大漏卮兼小漏卮”(秋兴)。“力翻边案撤边军”(寰海),“君昔并城我剑城”(送李春湖),“三面团山一面墉”(秋兴后),“溯流帆重顺流轻”(楚粤归舟纪游)。
  
  (4)回环
  
  “晴多望雨雨祈晴”(登高邮),“湖外青山山外湖”(扬州画舫曲),“忽奏风雷驱寇贼,又张寇贼剧风雷”(秋兴后),“秋花不及春花艳,春花不及秋花健”(读书吟示儿耆),“君生妾死君休问,妾死君生君不知”(京口琴娘曲)。
  
  (5)对举
  
  “山外有山山夹水,峰头飞水水吞峰”(桂林阳朔)。“杨柳覆烟烟覆艇,楼台依水水依山”(扬州画舫曲),“人归归燕后,帆落落花前”(春尽)。以上三联又是顶针格。“平世务耕非务战,只今防汉胜防江”(江行),“至今汉月犹秦月,更觉潼关胜谷关”(秦中),“堡塞千峰千战垒,犊刀万谷万屯田”(秦中杂感)。“五行水气销金气,四列南条变北条”(秋兴)。“荒年谷贸丰年玉,下赋田征上赋钱”(秋兴)。“降虎降龙衣钵在,功人功狗指挥疑”(秋兴后),“去年争坝如争命,此日调伕如调军”(将去兴化)。“浪攻浪款何如守,筹款筹兵贵用才”(寰海后)。“鹤尽羽书风尽檄,儿谈海国婢谈兵”(寰海后)。“但见无船无树影,不知是水是风声”(楚粤归舟)。“左泉右泉照石影,出谷入谷聆泉声”(自天目至径山寺),“峰奇石奇松更奇,云飞水飞山亦飞”(黄山绝顶题文殊院),“不文不武亦文武,谁仙谁侠谁英雄”(题汤雨生双笠图),“三峰三面接,一岳一石成”(华岳)。“一转一天地,百棹百惊喜”(桂林阳朔山水)。
  
   (6)串句
  
  “清州渡海为营州,冀州之外幽并州”(观往吟),“六合塔畔舍舟行,……不闻江声闻涧声;入谷九溪十涧更……不闻人声闻鸟声;叁天云树无阴晴,……不闻鸟声闻樵声;再转风幡出塔层,……不闻樵声闻梵声”(理安寺偶题)。“商市罢、农市陈、农市散、军市屯、渔樵耕    春树帘,画本掩映千百皴”(香港岛观海市歌)。“大山宫小山,大水收小水,大营垒包小营垒,巴峡连营七百里”(桂林阳朔山水歌)。
  
  (7)钩连
  
  “君不见,花时少,实时多,花实时少叶时多,由来草木重干柯。秋花不及春花艳,春花不及秋花健。何况再实之木花不繁,唐开之花春必倦(读书吟示儿耆)——以“花”字为骨,一线钩连。
  
  (8)层递
  
  “影中之影梦中梦”(香港岛观海市歌),“形复生形影生影”(黄山西海门观落日歌),“神物不神物于物”(题画龙),“神乎鬼乎仙乎才”(新罗山人醉笔墨兰歌)。
  
  魏源运用重言叠唱的艺术手法,表情达意,缀玉连珠,间韵流转,显示了他高度的文学才华与语言表现能力。昔金圣叹评崔颢《黄鹤楼》诗云:“此计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魏氏能妙用重言叠唱,正是大手笔也。
  
  第二,虚字斡旋
  
  昔《四溟诗话》评杜诗云:“子美和裴迪早梅相忆之作,两联用二十二虚字,句法老健,意味深长,非巨笔不能到。”杜甫晚年的今体诗,其七律采用虚字斡旋,起开合呼应作用,使篇章出现一气盘旋、清新疏淡的韵味,如《又呈吴郎》、《江村》、《南邻》、《舍弟观自蓝田迎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等都有这个特点。一方面“晚节渐于诗律细”用心越来越精密,另方面,“老去诗篇浑温与”,诗艺越来越纯熟,虚字斡旋便是体现这两者的结果。
  
  魏源七律如《秦中杂感》之三:“六国南肴控北函,几曾何华扼孱颜。至今汉月犹秦月,更觉潼关胜谷关。间道尚闻商县人,催军屡见禁坑还。书生读史谈形势,果否披图胜陟山”。其中,“几曾”、“至今”、“更觉”、“尚闻”、“屡见”、“果否”等掺入行间,便觉流转自如,笔墨飞动,他如《西师》之二,用“见说”、“譬从”、“奚异”、“早辞”、“何至”。《西师》之二,用“久已”、“自”、“频闻”、“远到”、“翻教”、“谁识”;《寰海后》之二,用“不教”、“翻遣”、“但令”、“得不”、“休”、“几见”、“寰海后”之八,用“但解”、“还闻”、“莫言”、“谁御”、“若非”、“犹诧”,《秋兴后》之十二,用“忽奏”、“又张”、“即今”、“曾附”、“能”、“敢”、“不”、“此是”等虚字,(按:古时多以名词以外词为虚字),皆悠扬委曲,畅达有味,各臻其妙。李西涯曰:“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魏氏盖以文入诗,以史入诗,驾驭语言,极使转纵横之能事,故能化难为易耳。
  
  第三,俗字俚语入诗
  
  杜诗中如“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客睡何曾觉,秋天不肯明”,这类俗字俚语入诗颇多,大致都出于他晚期之今休诗。宋人孙奕评论说:“子美善以方言里谚点化入诗中,词人墨客口不绝谈。”王琪说:“诗家不妨用俗语,尤见功夫。……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
  
  魏氏诗中,有新乐府,自言效白香山体,如《江南吟》十章,《都中吟》十三章皆是。其近体诗如“定哀笔削惟关口,官礼经纶笑得皮”(秋兴),“荡荡平平地,青青白白天”(西行杂诗),“不是碑渊海,真成鬼邓林”(碑洞),“大明湖水照,华不注山同”(趵突泉),“小早灯尚明,前溪冻未结。不知前山中,已是一夜雪”(初雪),“少闻鸡声眠,老听鸡声起。千古万代人,消磨数声里”(晓窗),“利舵名帆日夜牵,水行争似陆行便。虽然生死由天定,毕竟多翻浪里船”(叹救生船)。以口头语,道眼前景,变俗为雅,沁人心脾;林昌彝所谓:“扫尽人间脂粉气,粗头乱服也风流”是也。大抵未经人道过、用过之语,称心而出,运笔抒写,便能生新,此魏氏超越同辈人之处,诚点瓦成金手也。
  
  综前所述,魏源诗作,过去为其政治思想论著所掩,未能仔细研究,以发扬其固有之光辉。盖学界舆论误导有以致之,当前亟宜纠偏,以正视听。近读最近出版的钱仲联编著的《近供诗钞》(1993·江苏古籍版),对魏源诗作有较高的评价,入选诗数也超出龚自珍,确实是一种可喜的现象。
  
  最后,我可以数语概括魏源之诗艺,作为本文的结论:善于使事,典雅雍容;模山范水,寄托遥深;拗笔生新,峭厉奇雄;清转华妙,超悟绝尘;重言叠唱,金石争鸣;以虚带实,使转纵横,变俗为雅,雅俗同欣;方龚(自珍)比邓(辅伦),卓卓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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