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赣接受本报专访。赵思衡 摄
在今年的北京电影节、上海电影节中,《路边野餐》《呼吸正常》《长江图》等青年导演作品颇受追捧,出现一票难求的景象,而去年执导《心迷宫》的忻钰坤及执导《少女哪吒》的李霄峰等导演也因作品的大热而“走红”。青年导演尤其是拍艺术电影的年轻导演,他们迎来最好的时光了吗?
▲《路边野餐》在北影节、上影节放映时一票难求。▲
秦昊主演的《长江图》获得第6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杰出艺术贡献银熊奖(摄影)”。
由毕赣担任导演、编剧,陈永忠等主演的电影《路边野餐》将于7月15日全国上映。近日毕赣接受京华时报专访,谈及这部在圈内获得好口碑的艺术电影,回应片中长镜头、影片中诗歌化电影语言遇到的不同评价。将自己诗歌融入电影语言中,生活中的他却称自己是“普通”青年,也会和家人一起关注商业的流行的东西。言谈坦率、直接,被问及影评人所封的“下一个贾樟柯”的赞誉,他直言:“我对于做谁的下一个都不感兴趣。我的野心来自于我要建构的东西,而不是建立一个王朝。也许命运改变,我去参加NBA或者欧冠,我会建立一个自己的时代吧。但现在每一次创作舒服快乐就好。”
《路边野餐》走红
反馈好也许是幻觉,就像微信朋友圈
2015年11月毕赣因《路边野餐》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而后便是摘奖不断的道路,今年该片更是在北京电影节、上海电影节出现超前点映的票秒空、一票难求的状况。但是这位出生于1989年的年轻导演对此却很淡然,“我拍电影没有预期,(放映后)大家反馈比我想得好一些,我发现原来艺术电影竟然可以像在法国一样,得到它的观众。但这也可能是幻觉,它就像一个朋友圈一样,我每天接触的都是好消息。哪怕它最终达到发行方理想的票房,也可能是一个幻觉。”毕赣很严肃地调侃道。
谈及此前影片一票难求的现象,他笑说:“一票难求是因为影厅座位很少,如果是3000个座位会好一点吧,但我不知道上映后有多少人想看。”对于同档期大片如林,他也没有压力,“哪天上映我都可以。这不是淡定,而是我对这点没有诉求,它又不是比赛,如果是打欧冠,我会紧张。”
《路边野餐》以勾连过去、当下与未来的三段式结构,讲述了诗人陈升(陈永忠饰)在寻找侄子的途中,与他逝去的爱人在一个神秘的时空获得重逢的故事。毕赣坦言,艺术创作是由很多契机、灵感汇集成的,很难归结为一瞬间的东西,“这是它和商业电影不同的地方。”
写诗生涯
受诗人痖弦、夏宇影响最深
《路边野餐》中诗歌与影像互文,不少诗歌句子娓娓道来,这些都是由毕赣本人写就。他曾用自己的诗歌,拍了部影像作品叫《老虎》,“那次拍得素材比较糟糕,没法剪辑成一部作品,用诗歌最早是补救性的行为,后来发现他们当中有一些关联。于是《路边野餐》这部就不断尝试变化,让诗歌变成一个隐秘的文本。”
影片中诗歌化电影语言也遇到了看过观众的不同评价。对于“太远”、“难懂”的这些评价,毕赣表示:“加上去诗歌也不是为了靠近观众,拍电影也不是为了靠近观众,而是有一个别致的作品让大家体验。不同文本相互互动的电影毕竟很少,加诗、加纪录片、旁白,当电影有不同文本,有不同的观众可以参考的隐秘的文本,不是很好吗?”
毕赣开始写诗歌是十五六岁,找寻表达途径,他称那时写诗是混乱的毫无章法地写,他透露真正对自己有影响的诗人是痖弦、夏宇,以及国外的佩索阿,“会模仿节奏,但遣词造句不可能模仿,大家毕竟生活得不一样。”他举例,比如痖弦《如歌的行板》中的“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等句子的语感,自己会学习到。
他也看过余秀华的诗,觉得她写得很好,“她写得真的很好,是有天赋的。有人评价她诗歌好是因为原生态,这种说法是不尊重诗人的,她是有技巧的。而且她很明显有诗歌训练的,看过很多诗歌,才把这些技巧处理好。”
不文艺生活
也会和家人一起看《翻译官》
现今毕赣日常住在家乡贵州凯里,只有为电影宣传时才会辗转不同城市,而平时他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文艺”,今年刚成为奶爸的他更要忙于照顾孩子,4点就早早起床了,“因为没时间写剧本只有早上找时间,然后上午写到8点吃早餐,可以准备工作。半夜3点前得照顾小孩,没法做这些事情,生物钟自然调节到这样。还挺麻烦的,可能是没经验、不专业的原因,如果有下一个小孩会懂。《路边野餐》带给我很多附加值、延伸的东西,但现在很多应酬我也需要推掉,我喜欢和朋友、家人待在一起,但不太喜欢这些(应酬)。”
他称平时会经常陪朋友、家人看商业电影、电视剧,比如《翻译官》,也会关注流行的东西,实诚的他说道:“他们经常在讨论这些,我不可能很装地说我是艺术家吧。就跟他们讨论他们想讨论的,我们不会争执,我也不会强制他们看我的东西。”
□对话毕赣
长镜头有技术故障,但好过PPT电影
京华时报:讨论较多的是片中40多分钟长镜头,拍摄时有困难吗?
毕赣:40多分钟的长镜头我拍了1天,准备了半个月。因为要排练局部,分成大概七八个局部,20天一个局部一个局部拍,因为这个长镜头也分很多场景。摄影师、录音师之间要协调处理,演员之间调度等,工程庞大到不可想象,而且还没钱。
京华时报:对于这段长镜头也有声音认为有瑕疵,你怎么看?
毕赣:我觉得他们讲得对,长镜头部分充满着故障和瑕疵,甚至‘毁灭性’的故障,但电影珍贵的部分不在这里。如果这是我第二部长片,这是不可饶恕的。这个‘毁灭性’不是不可观看,而是观看的‘基础程度’比较低,没有达到院线级别。但达到院线级别的影像有几部呢?所谓的画面稳定、打好灯光的,就是真正院线级别的电影吗?不是的,那是非常扁平的,有的只是PPT电影。相反,我做的好很多,但技术上有故障。
京华时报:电影成本100万这个数据准确吗?
毕赣:拍完素材是20万元不到,剪辑调色等制作花了一部分钱,音乐版权用了几十万很贵,100万差不多。但还不算人工,3年过去了,我每天为这部电影工作,3年前筹拍,两年到一年前走影展,现在开始宣传,我没有一天是休息的。剪辑完了,无论地动山摇就跟我没关系了,但我现在得做它的“翻译官”。
京华时报:片中为何选择李泰祥的磁带《告别》作为重要的意象?
毕赣:写剧本时就在听他的歌,本来想着写完剧本可以请李泰祥看看,但写完了他去世了,我去台湾跟他的儿子表达过我的心意。这是部艺术电影,需要一个明显的文本揭示它主题,一个晦涩文本是《金刚经》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另外一个重要文本是《告别》。
京华时报:你如何构建故事、人物间逻辑线的?
毕赣:你要去创造他们,各方面很困难。我写剧本时家里几面墙是树状图,特别严密的图,因为素材会有损失、断裂,但我的文本是非常严密、丰富、庞杂的,包括几个人物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京华时报:片中主角陈升唱着《小茉莉》,这对你有特别含义吗?
毕赣:《小茉莉》是通俗歌曲,陈升在那个时刻不应该像中年人,而应该像小孩,剧本最后一分钟我把它换成《小茉莉》。
京华时报:曾经有影评人称你会是“中国的下一个贾樟柯”。
毕赣:我对于做谁的下一个都不感兴趣(这是自信或者淡然吗?)我的野心来自于我要建构的东西,而不是建立一个王朝。也许命运改变,我去参加NBA或者欧冠,我会建立一个自己的时代吧。但现在每一次创作舒服快乐就好。
吸收侯孝贤的电影美学,文本更复杂
京华时报:你说过自己受侯孝贤影响很深。
毕赣:对,估计侯导天天在家里打喷嚏,他对我的影响是在血缘关系上,我们不一样,我的文本更复杂,但影像上面,因为台
湾有些地方跟贵州很像,所以可能影像有血缘关系。我是完全吸收到了他的电影美学。我最喜欢的他的电影是《南国再见,南国》。前几天跟美国一个媒体接触,要我列一个去年最喜欢的电影,其中一部是《聂隐娘》。
京华时报:之前《闯入者》的王小帅和《山河故人》的贾樟柯导演都为自己电影排片呼吁,你好像比较淡定。
毕赣:可能我比较幼稚,他们比我成熟,他们了解的问题比我更丰富更多。我就只是简单考虑,如果没有艺术电影空间,这不是我的问题。小帅导演、贾老师,他们摸爬滚打那么久。但我是年轻人,年轻人就该是这样子。导演就是好好拍电影,如果没人看(艺术电影),我们就死绝了。如果有一部分需要,我们就能存在(在市场)。
京华时报:你拍电影最大的野心是什么?
毕赣:拍电影可以让我成为一个科学家,探索我想探索的事情,跟时间、跟另外一个星球对话,跟人类交流,跟记忆交流。普鲁斯特写东西,也不会考虑自己小说发行有多大。
《路边野餐》《呼吸正常》《长江图》等引关注
青年导演的春天来了吗?
毕赣
市场需要发展,不要骂它、否认它
毕赣《路边野餐》在2015年获得第68届瑞士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当代影人”竞赛单元最佳新导演奖以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及两项大奖。同一年获得“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随后又获得第37届法国南特三大洲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气球”奖。而最初圈内人士中的放映,也让影片积累了来自专业人士的好口碑。
对于这条青年导演寻求拍电影机会、走影展路径的老路,毕赣坦言确实对于自己拍摄电影、找到投资方发行方是有帮助的,现今他马上要筹拍另一部乡野侦探题材的新片,也是一部艺术片。毕赣坦言:“中国(市场)钱多,有奖项有分量确实会关注你一些。这证明中国电影市场还是原始的,它的发展需要时间。为啥你一部电影拿到1亿元票房、拿到奖就好找下一次的投资?弱肉强食是原始状态,市场需要发展,不要骂它、否认它,而是要想办法去建立它。”
毕赣曾表示就算给自己一个亿投资,也不知道怎么花,而他的下一部戏是1000万左右成本,“如果有明星过来要9000万,我也不可能给他呀,身价如果大于我制作成本的一半,这是非常不合理的。不合理不会出现在我的电影中。”
影评人曾念群
各公司“圈地扩张”,为新导演提供机会
影评人曾念群接受京华时报采访时表示,现今青年导演的冒尖更容易一些,机会多了,市场格局也已经打破了,“以前是老帮菜天下,但现在出了一些黑马,不再是看那几个导演脸色吃饭的市场了,他们票房也没有说有保障的。没有权威的时代,树立新的权威,大家都有机会。”
除了影展获奖的这条路,今年各公司圈地扩张,动辄公布几十个项目,这也为挖掘青年导演提供了条件,“大公司在洗牌,这些项目都需要人消化,青年导演走这条途径是非常可观的。”
此前海润推出了《喊·山》的杨子和《惊天大逆转》的李骏导演,而华谊兄弟也一直在不断推出新导演,去年曾推出《少年班》的肖洋和《命中注定》的张皓等导演,纵览今年各大公司最新片单,也不乏一些从作家、剪辑师等跨界转型的年轻新导演。
官方的一些扶持在曾念群看来也是多多益善的。去年底开始中国导演协会便发起“青葱计划”,对优秀青年电影导演进行挖掘、选拔和培养,最终五位获胜者获得五位知名导演的扶持,以监制的身份帮助其完成大电影,姜文、陈凯歌、乌尔善、李少红、贾樟柯、宁浩、管虎、张一白、徐峥等皆有望成为其监制。
曾念群表示,这几年是类型片导演涌现的时机,将会带动整体工业水平,“今年几部好莱坞类型片没有把市场点燃,那种大片大家审美疲劳了,有个性表达的青年导演也会慢慢涌现出来。市场会追求更多元化产品。”
《呼吸正常》制片人、教授李洋
艺术院线的发展、自媒体崛起将助力
电影《呼吸正常》为影评人李云波(云中)的导演处女作,是一部半即兴创作、半纪实的作品。影片得到业内较高关注,目前也入围了欧洲A级电影节。该片制片人、教授李洋(大旗虎皮)接受京华时报采访时表示,“李云波在电视台做影视编导工作,是影评人中最有经验转型做导演的,两年前在大家鼓励下开始转向导演创作工作,得到朋友们的各种渠道支持。制片人工作我是出于朋友友谊来做这个,并非早就想好的计划。”
李洋表示,对于这样一部青年导演小成本处女作,完成它的意义比收回成本意义更大,“前后也花了100多万出去了,用尽可能小的成本完成电影制作,大银幕上视听效果都是北京最好公司来做。但没有多少资金来走商业电影流程,很多环节能省就省,主要目的是拍出一部电影来。”
到了上映这一环节,又成为主创比较愁的问题,商业放映宣发至少100万,能否有足够资金支持还是未知。李洋表示,解决办法一是让电影在全国先点映,迅速汇聚城市中想看的人,看是否适合商业放映,“最关键的是电影入围了9月份欧洲A级电影节,要求不能参加其他竞赛,不能国内公映,只能推到9月份之后再考虑上映,之前只能点映,起到路演一样的宣传作用。”
另一种方式是模仿去年小成本纪录片《我的诗篇》的“众筹放映”模式,《我的诗篇》成功众筹300多场放映,“我设想我们的电影可以在一些艺术院线长线放映一个半月,之后在全国进行‘众筹式放映’,找寻城市征发起人,联络当地影院,如果当地观众众筹达到放映人数,就可以进行放映,300场其实是很可观的场次了。”
谈及拍艺术电影的青年导演日益被关注的现象,李洋表示确实有一个变化,“从去年开始,《心迷宫》票房超过1000万已经不止是收回成本。纪录片《喜马拉雅天梯》也获得了超过1000万票房。之前也有《白日焰火》这样的影片票房过亿。我认为最近这两年艺术电影正在被业内所认可,业界正在意识到,艺术电影不一定是赔钱的,这种观念正在改变。”
过去只盯着大明星、大公司拍电影的局面有所改变,电影节也激活了选拔新导演的机制,让一些真正有才华的导演出现,“《心迷宫》就是从西宁First电影节出来的,我觉得导演们是受到了鼓励的。”另一方面,媒体自媒体化也为青年导演提供“出头”途径,“《心迷宫》和微信崛起有很大关系,很多专业电影公众号推广电影时,为聚拢自己人气,提高公信力,不推广烂片,这也为好的年轻导演被看到、被关注提供了很重要的渠道。”
谈及未来青年导演发展,他表示艺术院线的建立也是非常重要的途径,“青年导演不掌握明星、不掌握资本,如果有艺术院线平台,就能给他们创作成长带来很多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