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耀近影
在演艺界,李家耀从不自称“艺术家”,但他确确实实是个“家”。戏剧大师黄佐临生前就称他不仅“戏演得很出色”,而且“还是个能力很强的导演”。最最难得的是广大观众念念不忘他。
日前,他去华山医院检查身体,结束后“打的”回家。一上车,司机就认出了他:“啊呀,是李老师,老长辰光没看到侬了!”面对热情观众李家耀答道:“我去澳洲看女儿去了,最近不在上海。”司机笑着说:“怪不得,几只频道都看不到侬。李老师,讲真的,侬演的戏,我蛮欢喜,像《孽债》,看了好几遍了。”说着,车已启动,此司机好像很懂交通规则,一路无话。车到家门口,李家耀递上车费,没想到,司机却不肯收,一边推却一边说:“今天乘我车子,能为李老师服务,非常开心!我插过队,你在戏里为我们说话,我们要谢谢侬才对!”这些话听得李家耀心头一热,但马上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们很辛苦,我怎么能白坐车?”司机依然推却,李家耀只得将钱放在车座上,说声“谢谢”告别了司机。
那是第二天,我正好去看家耀老师,他不由告诉我,这样的事,过去经常碰到。1981年,他“触电”后拍的第七部电影是《模范丈夫》,其中饰演“模范丈夫”余怕怕。想不到,这部自己也不满意的电影,放映后还是有反响,其中有一件“啼笑皆非”的事记忆犹新。那是电影公映数年后,李家耀母亲仙逝,那天,吊唁完毕偕亲友在酒楼共进“豆腐饭”。而邻厅此时正在举办婚宴。那欢乐气氛与此形成鲜明对比。这时,一对新人忽然发现了神情木然的李家耀,只见新郎飞步来到李家耀面前,不由分说握着他的双手,激动万分地说:“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能够见到您这位‘模范丈夫’真是太幸运了!我保证向你学习,婚后也当一个模范丈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令李家耀不知说什么好,但李家耀清楚地记得,当时新人的眸子里确实隐含着激动的泪光,这使他至今难忘。
《模范丈夫》剧照
李家耀告诉我,1994年《孽债》播出后牵动了无数普通人的心,创下了42.62%的收视率。他在其中只是演了个配角——热心的卢品山,接着,又在《夺子战争》中演丈人阿爸俞国良,这两部戏一下把李家耀推到公众面前,一时“卢家伯伯”、“上海老克勒”成了他的外号。不过他更没想到是,时隔10多年后,观众没有忘记他,还是这样热情,这让他感慨万千。他不由说,当演员,真好!
我曾看过黄佐临先生1992年发表在文汇报上的文章《我所知道的李家耀》,称赞李家耀是位很有才华的演员,初出茅庐,其毕业作品,在莫里哀的《吝啬鬼》中扮演阿巴贡一角,就轰动全国剧坛,后来又创造了许多角色并当上了导演。望着眼前已经76岁的家耀先生,我不由想知道,他是如何走上表演艺术之路的,后来导演的作品又怎么登上了国际舞台?我们的话题就此展开。
校长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
李家耀,1935年生于上海,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但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都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为了供他上学,他的小姐姐14岁便进厂做工。正因为这样,李家耀懂事后就立下一个志向:将来当一名医生。因为这样,倘使家里有人生病,就不用发愁了。
李家耀的童年生活寂寞和凄然。不过他也有快乐,那就是曲艺。他们家周围住着好几位评弹艺人,他一有机会就听他们练唱。另外,当时每天夜间6点到8点,电台必定播放姚慕双、周柏春的独角戏。李家没有收音机,但周围的邻居都是滑稽迷,李家与邻居间那层隔板是透风的,所以他就通过隔板每天在姚周节目的说唱声中度过愉悦的两小时。当然,令他神往的,还有弄堂对面的一家剧场,叫同孚戏院,那里每天日夜两场,所演的剧种,有沪剧、越剧、淮剧、滑稽戏、话剧等,囊括了苏浙沪一带所有地方戏。进剧场要买票,李家耀身无分文,只能站在剧场门口,似乎倾听一下里面传出来的唱腔和锣鼓声也是种享受。剧场看门的老头,看到这个孩子老在门口徘徊,又像是很守规矩的样子,便放他进去。开了这个例,又知道这个孩子进场后便老老实实看戏,从不捣乱,以后就任他进进出出。由此李家耀踏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段时间下来,他已熟悉了好几个剧种的唱腔,至于《梁祝》《白蛇传》《雷雨》和《活捉张三郎》《马寡妇开店》等剧情,他已可以倒背如流了。
伴随着清苦的生活和观剧的喜悦,1952年,他考进高桥中学念高中。他对文艺的兴趣有增无减,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业余戏剧活动,并担任了戏剧组组长。此时李家耀其实对文艺已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不忘的仍是学医,当一名医生。决定一个人一生道路的,常会是某种偶然的因素,高桥中学校长与李家耀的一次谈话,使得中国少了一名医生,而多了一位戏剧家。
这是1955年春,高桥中学校长是位有学问的长者,凭经验他认定李家耀是个搞艺术的人才,便告诉他:“上海戏剧学院正在招生,我建议你去报考这个学校的表演系。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李家耀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犹豫起来。校长接着说:“戏剧学院招生是在统一考试前,你如果考不取,或者考取了不想去,依然可以考医学院。”听了校长这一番话,李家耀便同意了。
那天在上戏的考场上,李家耀神态自如,非常松弛。别人朗诵,他却念了首民歌。主考老师要他跳段舞,他说,从没跳过。考官说肯定跳过,要他想想。于是他想到有一回顶缺跳过一回的印尼舞,于是毫无顾忌地跳了起来。看着他轻松而滑稽的动作,主考老师竟满意地笑了。就这样一次漫不经心的考试,让李家耀以后在演剧道路上走了大半辈子。
“阿巴贡”让他轰动全国剧坛
1955年,李家耀正式成为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一名学生,在这个闻名中外的戏剧家的摇篮里,接受整整4年的严格专业训练。李家耀是幸运儿,他在这里直接受到熊佛西、朱端钧等中国前辈戏剧家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苏联专家列普柯夫斯卡娅的教诲。
李家耀饰演的阿巴贡
《吝啬鬼》剧照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中饰范德霍夫
4年的学生生活就将结束,李家耀班毕业公演的剧目是法国莫里哀的喜剧名作《吝啬鬼》。他被推举饰演主角阿巴贡。在著名导师朱端钧和胡导先生指导下,他认真分析剧本、人物的同时,积极调动起自身的生活积累。少年时代看过的大量戏曲剧目此时历历在目,他又想到了看过的小说《欧也尼·葛朗台》中的主人公、评弹《白蛇传》中的药铺王老板,这一切成了创造人物的借鉴。在演阿巴贡听到媒婆敲诈这一情景时他立刻想到:此时此刻阿巴贡的面部肌肉定会不停地抽动,于是他便向京剧名丑刘斌昆学习丑角的表演技巧,以面颊肌肉的牵动来揭示人物嗜钱如命的性格特征。
李家耀扮演的阿巴贡获得极大的成功,他由此轰动全国剧坛,专家评价他“具有一根喜剧神经,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能使人发笑而毫无厌烦之感”。他由此荣获上海首届青年会演最高奖——优秀表演奖。这出戏从1959年至1982年,共演出了360场。在这个漫长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停止过对塑造艺术形象的探索。他借鉴滑稽戏《百子图》的表现形式,将剧中阿巴贡一些不顺口的台词改为押韵的台词,从而使戏更为流畅。他在突出阿巴贡主要特征“吝啬”外,还努力表现其胆怯、多疑、好色、虚伪等性格,还通过自己的表演力图让《吝啬鬼》在强烈的喜剧色彩中透露出某种悲剧气氛,从而使演出品位达到更高的境界。
以阿巴贡成名的李家耀,以后又成功地创造了许多角色,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可口可乐》中的梁小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中的范德霍夫等。他不夸张、不抢戏,没有一次脱离过台词和导演所规定的动作,但每次都是犹如即兴表演,焕然一新。除喜剧外,他正剧和悲剧的角色也演得十分出彩。《渔人之家》《南海长城》《最后一幕》《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其扮演的角色,都有口皆碑。
布氏名作让他登上国际导演舞台
1978年,为迎接新时期“科学的春天”的到来,黄佐临接受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邀请,准备进京与著名导演陈颙联合执导布莱希特名作《伽利略传》,并作科学大会的开幕式公演。
李家耀与恩师黄佐临
临行前,一直看好李家耀的黄佐临相约他到府上谈话,希望他转攻导演,并相告,有关方面还建议他组建“佐临戏剧研究室”。谈话中佐临先生希望李家耀能参与研究。而此时李家耀又接到母校上戏的通知,要他参加“导演师资进修班”,回校进修导演学。为难的李家耀只能直言相告黄佐临。黄佐临思路十分清晰,当即就对李家耀说:“学导演‘百听不如一看,百看不如一串’,实践为重,理论为辅。导演学最好的课堂在排演厅、演出场。戏剧艺术的学问,在于‘为吃今天新鲜牛肉的观众演戏’(布莱希特语)。”佐临先生此番话“一语中的”,于是李家耀决定随师进京,全程见习两位大导演的剧作。在京3个月里,李家耀紧随黄佐临,不仅亲眼看到了大导演的执导风采,而且亲身体验布莱希特表演体系在话剧实践中的运用。对黄佐临的“写意戏剧观”有了全新的认识和体验,而佐临师的“演戏演人,演人演心”的创作思路更是永远铭刻在心。
李家耀原本学的是斯坦尼的体验表演学,一开始,从书本上很难理解布莱希特学说。黄佐临知道李家耀喜欢评弹,就让他陪同外国布氏学者去听评弹。评弹演员通常称为“说书先生”,以说、噱、弹、唱、演见功,以放噱见长。说书要评古论今,不时会和听众一起有感而发地来一番评论,再放放噱头,“说书先生”又马上返回书情,声情并茂地弹唱。没想到布氏专家听后说,“这就是布莱希特!”这使李家耀大受启发。
1984年,上海举办“布莱希特国际研讨会”,李家耀为青话执导布氏剧作《潘弟拉老爷和他的男仆马狄》浓缩版。李家耀请著名评弹演员石文磊在半截子幕前担当评说者,幕布上写着布莱希特名言:“如果把什么都消化完了,给观众的只能是一堆大粪”。石文磊评说后拉开幕布马上投入剧情扮演女仆。就这样,话剧和评弹合作的实验演出引起了布氏学者的强烈兴趣。由此,国际布氏学会特别邀请李家耀参加在香港举行的国际研讨会。李家耀做的学术报告就是《中国评弹和布莱希特》。为使报告更有现场感,李家耀又请了著名评弹演员蒋云仙与他同行,报告时,由她穿插评弹演唱。这真是前所未有,沉闷的学术研讨被李家耀搞得活泼而生动。李家耀的报告受到与会者的肯定。这是中国评弹首次在国际艺术论坛上的亮相。李家耀回沪后,上海曲协将他,一个话剧工作者接纳为会员。
李家耀与蒋云仙说评弹
昆剧《血手记》让他享誉爱丁堡
已是一级演员的李家耀,1996年又喜摘中国话剧研究会的表演最高奖金狮奖。同时,他在导演舞台上开辟出另一片新天地。他除执导话剧《屈打成招》《可口可笑》《五、六、七》等外,接着为越剧院导演《桃李梅》《浪荡子》《是我错》等;为宁波市甬剧团艺术指导《马马虎虎》;他还担任了芭蕾舞剧《阿Q正传》《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艺术指导;他导演的评弹《金陵十二钗》,选用12位演员,并以12种流派唱腔演绎,真是开评弹表演先河,令观众大为过瘾。
黄佐临(左二)与《血手记》编导演交谈
不过在李家耀导演生涯中,影响最大的是为上海昆剧团根据莎士比亚的名作《马克白斯》改编的《血手记》。把一个古老的剧种移植到同样古老的另一剧种,这不同凡响的艰巨工程,可想而知,如果没有相当的毅力和胆识,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然而李家耀不仅打了个漂亮仗,而且轰动莎翁故乡,被邀参加世界名望最大的第四十一届爱丁堡艺术节,之后还在英格兰、丹麦、爱尔兰等国巡回演出三个月,获得了西方极高评价。专家一致认为《血手记》不但保持《马克白斯》原著精华,而且利用昆曲固有特色和技巧,将莎剧惟妙惟肖地演绎出来。特别是外国权威曾论断,“空中悬剑”、“三女巫”等不可能在舞台上尽情表演,结果竟被昆曲表达出来了。李家耀由此名震天下,他的名字被列入《英国剑桥国际名人传记》《大洋洲及远东地区名人录》《美国ABI世界5000名人录》等,这是中国人的骄傲。
说到过去这些傲人的成绩,我面前的李家耀依然十分平静。倒是对曾培养和指导过的上戏老师们念念不忘,特别是黄佐临大师的言传身教,使他在“导演学”实践上阔步长进而深致敬意。他告诉我,黄佐临是一位学识渊博、为人诚恳的长者,对他多方面的点拨使其终身受益。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佐临师对他说:“作为演员,不仅要会演戏,而且要能讲出道理来;不仅要能讲出道理,而且要有能力写出来。”李家耀由此受到启发而开始动笔,起先他只是记录自己的艺术心得,而后遂将自己的研究写成论文。《喜剧表演浅说》《高峰体验与即兴表演》《莫里哀笔下滑稽人》《也谈莎剧戏曲化》《布莱希特与中国评弹》等,多年来,发表在国内外报刊杂志上的文稿已达3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