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情景,是藏在心里深处的碎片,因为美到极致,常常在听过一曲音乐、读过一节作品抑或欣赏一幅撩人心弦的美景后又会被勾起,像时钟一样,徐徐缓缓,滴滴嗒嗒,穿脑过心,涌出欲罢不能的情愫。蒋勋先生在每晚十点的书友会中说,美可以感觉出来,但无法完全描述出来,无论文学或绘画,都笔力有限。搜搜记忆,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刻骨铭心又怦然心动的几幅吧。
大学毕业前一年的夏天,我来到娄底杉山志清家,一个小院落,好几户人家,青色的瓦屋夹杂着几间稻草房,安静又热闹,简陋又舒适。具体位置早已记不清了,好像前面是孙水河。午饭后,为躲避酷暑,亲友们聚在穿廊里打盹,旁边小卖部那对老夫妻歪在门板上打呼噜,我则赖着那棵大樟树阴小憩。大概三点多钟,正热浪难耐,小卖部来了一对母子,母亲三十余岁,小男孩五、六岁。那母亲在店面中,挑选要买的货品,应该是油盐酱醋茶之类日常用品。那个小男孩从店里迈着小方步一摇一摆款款出来,慢慢悠悠打开一把小纸扇,边摇扇边欣赏扇上的画,灿烂的笑容像三月的樱花,密密麻麻地堆在脸上,那份喜爱和高兴,不亚于黄梅戏《女附马》中冯素珍状元及第后觉得未婚夫李兆庭有救时的喜悦情状。那时我真的被感动了,一把小扇就让那男孩如此情不自禁的欢喜。不料,突然那母亲一把夺过扇子,还回店铺去了。对孩子说:“没数钱,你拿出来干嘛?”一边带着孩子要走。那男孩根本没想到妈妈不会给他买,也许压根儿不知道还要付款,等他缓过神来,无异于五雷轰顶。于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个滚子,躺倒在地上,不停地滚来滚去。那嚎啕的哭喊声,惊天动地,凄凄惨惨。那个母亲肯定是囊中羞涩,任凭那男孩在地上哭天喊地直到他哭累睡着。我当时也是个身无分文的学生,无能为力帮这个小弟弟圆了他这可怜巴巴的心愿。几十年过去了,这幕情景,不时从脑海中跑出来,震撼着我和另一个见证人,我们聊天时经常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小男孩,忆起他那如花的笑容,得到时的兴奋,失去时的痛苦,还有我们当时的无奈。
有一年的中秋节晚上,我无意中看到前面的天空映着一轮浅蓝色的圆月,挂钟那么大小,好像伸手可及似的,离我那么近,倘若哈口气,甚许能洒上去一丝半丝气息。我惊呆了,以为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定格在我的额前。月亮于我们,本不足为奇。初月、弯月、镰月、钩月、鉉月、桂月、望月、满月等各式各样的形态,不光在日日夜夜中见过,也在古今文学作品中读到过。但是,这一回见到的月亮,则见所未见,读所未读。当时,市政府这里还是一片茶山,僻静至极。我和几个好友坐在茶山的草地上,平日爱吵爱闹的几个人,好像在期待着那静如处子的嫦娥移出月宫,手拈莲花袅袅依依地来到我们跟前似的,谁都不敢说一句话,噤若寒蝉。四周万籁俱寂,乡村里常有的鸡叫声、狗叫声,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世界,静得好像只有我们几个人,连绣花针掉到地上都能感觉得到。我们就这样坐着,望着天空中那可爱的月亮出奇。不知我们坐了多久,也记不清是怎么回家的。反正,从此以后,感觉到一切的言语是无法形容那晚月亮的美丽。
我是烧着柴火长大的。因为小时候日日要进山砍柴,总认为太辛苦。大学毕业后,来到遍地是煤的娄底,为从此抛开了砍柴这种苦差事而高兴不已。 有一回,我一家三口去利民煤矿看朋友。下车不久,看到四、五个人从山上下来,分不清男女。凭走路的姿势,知道是壮年人,他们前后相跟。这些人除开牙齿是白的外,从头到脚都是黑的。黑头发,黑脸颊,黑衣服,黑鞋子,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是黑的。过去,除开在街头偶尔见过多年的叫花子是这样一副皮囊外,从未见过其他人也是这么一副扮相。于是,我未及思考,指着那对人,对我儿子说,“快看,宝宝,这么多叫花子”。没想到,儿子的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扑哧地又笑出声来,说:“别瞎说,这是下班回来的窑工”。我知道,他18岁时下过井,尽管后来考出来了,离开了这个单位,但对煤矿自有一份感情,对煤矿工人有一份尊敬。
自此,我才知道,我们自以为是的艰难和付出,跟别人的艰难和付出比,也许不算什么。我们应该庆幸自己,虽然不是最好的,但绝对不是最差的。自此,我对煤矿工人,也心存一份感激。(作者:董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