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高安
每年收早稻前夕,湘西南农村要过一个节,叫“尝新”。乡亲们杀猪宰羊,祭神祀祖,吃新米饭,把酒临欢,不亚端午和中秋。
插完秧,农人就陆续给禾苗薅草,施肥,拔稗,喷药灭虫,巴望抽大穗。抽了穗,有事无事,还是往稻田钻,扒扒穗,赶赶蛾,扯扯枯叶,也推进着尝新日的到来。大家咽着馋液讨论,谁家猪最壮,杀了能分多少肉。人民公社时,生产队100多号人,一年就巴望着逢年过节杀两三头猪,有的几月没沾荤了,尝新自然就是打牙祭的当口。
尝新日由队上定,方圆百十里,相差不过几天。这天清早,屠夫和两三壮男,来到一社员家杀猪。伺养久了,主人与畜生有了感情,有次队上杀我家猪,娘却悄悄抹泪。
最壮实的猪也不过百一二十斤猪肉,老幼一直在围观,馋眼珠差不多嵌进猪毛里。等屠户剁分好,社员也上午收工,提着肉各自回家。
水稻已大面积泛黄。这天,大家走进几丘早熟田,摘一些稻穗,连份子肉带回。那哪是摘?分明是羡视,是观摩,是抚摸。轻轻的,慢慢的,像膜拜神,又像爱抚己出的幼婴。
三月播种,四月插秧。乍暖还寒,寒气踩在脚下,鸡皮疙瘩上身,但农人冒热的话题,永远是看谁的秧苗拔得齐整,插得深浅得当、均匀爽直。
农人最开心的,一是站在田埂,看着浓密密、绿油油的禾苗,露珠盈盈,微风吹拂,摇曳窈窕。萌动的诗意,丰收在望的惬意,就跳跃在红丘陵山野,浮现在农人揩汗的脸上,氤氲在暖春的搭讪里。
青苗一两月后就是尝新,农人又一个最开心时。骄阳暖风下,滚滚稻浪趋向金黄,穗穗饱粒笑容绽开,群群青蛙“呱呱”凑足热闹。踩在丰收的门槛上,农人半年多心血汗水没有白费,每家将摘回的几支稻穗剥成米,二三两重,笑盈盈地掺进老米蒸煮。
开饭啰,一家人聚在饭香、肉香和祭香里。对着神龛牌位,长辈行祭请尝,晚辈跟着跪拜。拜老天爷、土地爷、谷神爷,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再拜祖先,祈求健康好运。接着将肉饭倒给狗吃。狗吃完,才按辈分和年龄大小,依次尝新米饭。不顾鱼肉,先呼噜噜扒几口白饭,以示对新米的尊重。
尝新节,狗为何如此贵气?相传上古,渝西北方圆几百公里涨洪水,农舍倒塌,谷物尽淹。人们悲痛绝望,忽见一群狗远远游来,头尾沾满稻粒。原来涨洪前夕,狗在谷堆打滚,历尽艰辛,才送来粮种。湘、贵、渝、黔稻作盛行区,便催生了祭神尊狗的尝新节,渝西北、湘西、湘西南尤甚。
《礼记·月令》载:“(孟秋)是月也,农乃登穀。天子尝新,先荐寝庙。”古人以新收五谷祭庙,朝廷都高度重视。尝新依地而定,鲜有典记,却手口相传。邵阳定在大暑与处暑之间的逢卯日或黄道吉日,新谷登场前举行。
不光汉族,仡佬族、布依族、苗族也很讲究。绥宁苗族选在七月十四送“老客”的晚餐尝新,让老祖宗吃得更饱。湘西苗族尝新,将酒饭连同禾胎,新苞谷、豆子、茄子、辣椒、苦瓜一起,摆放在神龛或土地祠庙,敲锣打鼓,舞龙舞狮唱大戏。
湘西南在外做手艺、打短工、读学堂、跑生意的,端午、中秋不论,尝新是一定要回的。他们吃了年关饭出去,这时理应回家看看,尝新又叫“半年节”。大家吃喝团聚,攒足劲,盯着几天后“双抢”。
南方温带地区,年种双季,收早稻,犁田耙田插晚稻,接踵而至,谓之双抢。一年最重要的阳春,就是这一二十天,农人早出晚归两头黑,无论如何要“抢”住。
可见尝新最大的含义,是对于农耕文明,尤其是谷物的崇拜。农人信天信地信皇帝。天高皇帝远,田地最实在。
这个农人捧在手心的节日,近些年却在慢慢消失。
时代在发展,过不过尝新节已不重要。但是,尝新节所折射出的尊爱自然、敬畏苍生、崇尚劳动、自力更生、自强不息的农耕文明特质,却值得人们永远铭记。
《湖南日报》(2018年07月20日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