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瑞花
花朵院子是我家祖宅,紫鹊界牛形山脚下一个小四合院。祖母很会持家,在院里栽上了桃李果木,芙蓉木槿,院墙下种上了各种菜蔬,桃红李白,芙蓉粉红,木槿艳丽,瓜花金黄,豆花淡紫,把院子装扮得花花朵朵,山民就直观地叫起了“花朵院子”。
早些年,花朵院子无花朵。
秋婶婶总是把水淋淋的衣服不知轻重地晾挂在院子里的果木树上,不时会听到枝丫断裂的脆响;队长的儿子们淘得很,有事没事摇树踏树荡秋千;果子核儿都没硬,那两家的孩子们已如猴子一样攀援上树,满地断枝残叶;芙蓉、木槿还只露花苞,秋婶婶就忙不迭地摘了炒着吃,生怕队长老婆占了先。几年下来,桃树枯了,其他果木也稀稀疏疏。两家的鸡鸭从不拘束,满院子蓬勃生长的紫苏薄荷被糟蹋得根都不见了,母亲种在院墙下的瓜菜被啄食得残败不堪。母亲气得不行,跟父亲嘀咕,父亲要她装瞎子聋子,一再叮嘱我们兄妹不准跟院子里的孩子胡来,放学回来就安排我们干农活,晚上教我们编织箩筐,打算盘,写毛笔字。
大哥高中毕业后回生产队劳动,跟着父亲挣工分养家。国家恢复高考之初,村里的高中毕业生都不敢去考,父亲却鼓励大哥报考,大哥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父亲的好友德仁叔来院子里放鞭炮贺喜,好久没有花朵的院子炸开了一朵朵烟花,喜庆、热闹。
当队长把“田土承包到户”的精神传达给村民时,花朵院子沸腾了。村民在院子里开会,吵嚷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把田、土、山以及猪、牛、农具,还有仓里的稻谷,坪里的草垛,按人口用抽签的方式分到了各家,每个人眼里都闪着亮光。一天被拉长了许多,晨雾弥漫,村民穿过凝结露珠的芒草来到田间;夕阳歇山很久了还有人影在山野里晃动。村里的姐妹商量着要去广州打工,我也跟母亲说不想读书了,父亲听到了,训斥和竹梢子向着我劈头盖脸而来:“养崽不诵书,不如养个猪。时代一天天好起来,你竟敢不读书了,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丫头……”
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的二哥下海了,创办了一个家具公司。回家过年,带了几大卡车标准课桌回来,把村里小学那些破烂不堪的课桌全换了,还把我们村通往镇上的泥巴路铺成了水泥路。父亲穿着布鞋走在水泥路上去镇上赶集,心里很高兴,觉得二哥为他争了荣光。
紫鹊界梯田如养在深闺的美丽女子,被人撩开面纱后惊艳四方,引来了无数的游客。一条省级旅游专线从村前穿过,村里的格局马上发生了改变,公路沿线热闹起来。秋婶婶和队长家都在公路两边占了田地,每家一栋两个门面的五层小楼拔地而起,欢天喜地搬进了新楼,花朵院子里歪斜的木屋交给了一把铜锁。
父亲八十大寿,我们都回到了花朵院子。大哥给父亲带来了茅台酒,我刺绣了一幅红底金线的“百寿图”,小妹从奥迪车里拿出一个米筛大的蛋糕,引得满院子的孩子一片欢呼雀跃。二哥从一个藏青色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卷轴,摆在八仙桌上徐徐打开,大侄子边看边念:花-朵-院-子-修-建-图。父亲兴奋不已,雪白的胡子颤抖着,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担心地问:“人家能同意吗?”
“妈,您放心吧,我已经跟人家协商好了,镇上新开发贸易街中心,我给他们两家各买了一个门面,他们答应随时搬离。这院子是我们的家,我们要把它建设好。我想在正屋这个位置,建一栋双拼三层的乡村别墅,有堂屋有车库,前面是阔大的草坪,种上各种各样的花……”二哥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心花怒放。
父亲捻须沉吟一会,说:“还是修个四合院吧,藏风聚气,生活方便。我和你娘仍然住这栋横屋,左边那栋留着你们兄妹回来时歇脚,中间的正屋我想为村里的老人建一个说话、闲玩的地方……”
“老年活动中心?爹,这想法好啊。”小妹高兴地叫起来。
这几年,我们兄妹把父亲心里的花朵院子复活到了牛形山脚下。院子里,桃李芙蓉开枝展叶,紫苏薄荷随处生长;院墙下,母亲种上了各种瓜菜,伸着藤儿往上长。正屋门楣上,挂着一块樟木匾额,父亲书写的“老有所乐”在橘红的夕阳中敦实而温馨。
《湖南日报》(2018年07月27日 1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