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华
二叔家的“海大碗”还在吗?
那是一只陶瓷碗。碗呈黑青色,比平常用的面碗大好多,碗壁涂了一层釉,泛着有些阴沉的光,才使这只样子怪怪的大碗有了一点亮色。二叔常笑眯眯地说:“就你小子记着这碗。”怎么会忘了呢,我小时候就知道有这碗,知道二叔爱这碗。这只海大碗是一位苏北来的乞丐送给二叔的。
小时候有天晚饭后我去二叔家,二叔正喝粥呢,捧着海大碗呼噜呼噜地喝。说是粥,实际上没多少米粒,二叔和二婶喝粥汤,米粒捞给了堂弟吃。二叔喝完伸出舌头把黏在碗壁上的粥汤也舔干净,一副馋相,这是因为没吃饱。二叔将海大碗放到灶台上,我追着问:“这只大碗哪来的?”二叔怔了一下,叫来堂弟与我一起坐着,给我们讲海大碗的故事。二叔说:“那个时候你们还很小”——
那天二婶起早做饭,听见门外有人呻吟,开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地上,穿一身破旧衣裳,背一只脏脏的布袋。二叔一看便知是个叫花子,饿昏了。二叔起了怜悯心,将他搀扶进屋,叫二婶去锅里盛点吃的。锅里烧了勉强够家人吃早餐的胡萝卜粥,二婶有些不舍,又不敢违了二叔意,便盛了半碗给叫花子,他顾不了烫,几下就喝完了。二叔又去盛了半碗,他又喝掉了。他慢慢缓过劲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淌着泪说道:“好人有好报啊……”说着从布袋里摸出一只大大的讨饭用的碗,说是他爷爷辈上传下来的,要送给二叔感谢救命之恩,二叔推辞不掉就收下了。
村里人称这碗为“海大碗”。二叔拿海大碗喝粥汤,是看上了这只碗大,喝一碗可抵两碗。
我快高中毕业时,生产队里搞起了土地承包到户。晚饭后,我爸和二叔早早去参加分田会议。回来我爸特别兴奋,说:“我家分到了9亩承包田,二叔家分到了9亩半,以后我们可以吃饱饭了。”当时我爸妈和乡亲们都不太清楚这是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的开始,更没想到好日子在等着他们,他们当时只想着能吃饱饭是头等大事。一年后,我家的粮仓里真的堆满了稻谷,我爸捧起一把金灿灿的谷粒在鼻前绕来绕去地闻,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踏实。
我去二叔家找堂弟玩,二叔一家还在吃饭。二叔换了白色面碗吃饭,盛得满满的米饭白花花、热腾腾。我好奇:“怎么不用海大碗吃饭了?”二叔瞪我一眼:“臭小子,你想吃撑死叔啊!”又哈哈笑了。我问:“那只海大碗呢?”二婶说:“被你叔当宝贝藏好了。”
我爸和二叔他们每天天刚亮就去地里,傍晚天快黑了才收工回家,将承包田耕耘得不长一根杂草。国家出台政策,可以在承包田里种植粮食以外的作物,广播里天天播放发展效益农业的内容,二叔脑子活络,第一家搭起了蔬菜大棚,种出了反季节蔬菜。第二年,村子里有几户胆子大的人家也跟着二叔搭蔬菜大棚了。
周日晚上去二叔家坐坐,二叔正翘着腿喝啤酒,二婶和儿子儿媳在一旁慢慢吃饭陪着。餐桌上有红烧肉,有清蒸鱼,二叔见我来了,将一口酒喝得特别响亮,一副得意的样子。我说:“蔬菜种植大户家里怎么不吃蔬菜啊?”二婶说:“你叔啊像个馋猫,顿顿吃鸡鸭鱼肉,无荤不开饭。”二叔哈哈笑:“以前苦啊,想吃肉吃不到,顿顿吃咸菜。现在日子好过了,我要把以前想吃而吃不到的补吃回来。”二叔笑得皱纹叠在皱纹上了,他的脸上、额头上刻满了沧桑。二叔老了,可精气神比年轻时还要好。
1996年,我去了县电视台工作,做了城里人。回村里少了,但只要回去便会去二叔家坐坐,看二叔喝酒,与二叔聊天。二叔家造起了三层楼房,建了围墙,围墙外种满了绿色植物,院子里摆了好多盆景,平时很粗放的二叔好像变了个人,有雅兴细心地侍弄盆景。我在同事面前感叹,现在乡下人的生活一点不比城里人差。
2007年的夏天,二叔病了。我去看望二叔,二叔埋怨空调温度开低了害他气喘病发作。二叔向我回忆从前如何吃一顿饿一顿,如何在闷热的夏夜里靠一把蒲扇扇到天亮。二叔真老了,从前的事记得特别清晰。我想到了那只海大碗,好久没见了。二叔笑了,好像遇到了知音:“你小子还记着这碗啊。”二婶拿来一个纸团裹着的东西,揭开牛皮纸,把海大碗放床上。二叔捧起海大碗,久久凝望,深情抚摸,突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我知道二叔为何落泪,我和二婶也陪着落泪。
二叔的身体从此不再好转,堂弟自驾车子带二叔去杭州、上海求医,可终究还是发展成了严重肺心病,于2016年病逝了。二婶说,二叔临终前让二婶拿出海大碗,二叔盯了海大碗好久,对二婶说了三句话。二叔说:“不知道送他碗的那个人现在还在不在,他家的日子是不是也过得很好了?”二婶说:“电视里不是天天在放嘛,全中国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二叔说:“看见这只碗就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今天的好日子来得不容易,你要好好活着,好好享受。”二婶擦着眼泪说:“老头子你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二叔最后交代:“这只碗你要保管好,以后传给孩子们,叫他们不要糟蹋好日子。”二婶哭着说:“我会的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二婶捧着海大碗,说得泣不成声。
海大碗里盛着二叔的苦日子和好日子,还盛着二叔盼着的未来更加美好的日子。
我明白了,二叔为什么一直珍藏这只海大碗。
《湖南日报》(2018年11月02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