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介南
艺苑小天地,星河大源头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湖南省艺术学校一定会有一个小池塘,会有一棵大樟树。
在岳麓山南麓,中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的夹缝中有艺校小小的位置。地方虽小,却与周边的著名大学一起分享着麓山的苍翠,麓山的灵性;分享着麓山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在这狭小的地界里,天地造化不嫌其小,麓山甘甜凛冽的泉水特意选择从这里流过,潆洄流连而有了艺校的小池塘。张也她们82级花鼓班同学在池塘边立石,把池塘的麓山清泉名之为“艺源”;在这狭小的地界里,天地造化也不怕其大,小院子里,名木参差,古树参天,有一棵树冠横跨50多米、树龄150多年的大樟树斜立在教学楼前,它对校园保持俯瞰的姿态,一年四季用它满满的青翠垂着宽阔的绿荫。黄卓她们77级花鼓班立雕塑于大樟树下,雕塑是一个“牵手”的造型。
艺校差不多70年的历史,有许许多多学生,从教学楼练功开始相识,大樟树下的打闹结下友谊,然后牵手走出校门,走上舞台,走向银屏,走向中国和世界。
池塘边追逐萤火虫的小男孩
池塘周边是生活区,前面是学生宿舍,后面是教师宿舍。我住在池塘边教师宿舍的四楼,与池塘对面的男生宿舍遥遥相望。男生宿舍每一个窗户都是向我打开的一块块电视银屏,隐隐约约的人物和声音从不同的屏幕传送出来,演绎出每天不同的故事。
每天晚上我都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完不同剧情的演出,直到晚上12点以后,音量渐渐地小了,关机了,窗户的灯熄了,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但是,经常会有惊天动地的声音半夜三更从漆黑的屏幕中传出,那不是恶作剧就是出大事了。看着光着身子在铁窗里喊叫着跑动着的学生,我常常错觉那是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学生安静了,在如水的月光下,枕着池塘的清水,做过许多梦,但这样一个梦,令我常常回味。
我梦见漆黑的夏夜,一只萤火虫,飞进一家熟睡的人家。它单单唤醒了小男孩,小男孩慢慢起来,试图去捉住闪亮的萤火。萤火虫在黑暗中移动,小男孩悄悄从熟睡的妈妈身边翻过,下了床,跟着萤火虫出了门,来到池塘边。池塘边的萤火虫渐渐的多了,无数的小萤火围绕着小男孩,他眼里满是好奇与兴奋,他不断地用他两只小手去捕捉围绕他的萤火。萤火越来越多,在水的映照下,池面上升腾起无数萤火,在漆黑的夏夜里魅惑地隐现,在小男孩面前呈现出一幅奇妙的美景。小男孩眼里只有美景,他不知道也不在意那美景下面的水,他睁着好奇的眼睛直接向美景中走去……
“那是水!”我大叫一声,自己把自己吓醒。南柯一梦,窗外是如水的月光,安静的池塘,对面男生宿舍的窗户是一块块漆黑的屏幕。只有我的心在怦怦跳,巨石沉重地压在心头。
我不知道梦里的池塘是不是我窗下的池塘,梦里的小男孩是不是对面宿舍里熟睡的男生,但梦里梦外有一个情境是相同的,男孩是执着于美景执着于艺术的年轻生命,而我是那个为他们的日常为他们的现实操心的长者。
艺术与正常生活的矛盾
学艺术的人,没有对美的感受力,没有对美的执着,是学不好艺术的,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天分。因为对艺术的执着,他们可以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舞台上那一分钟的辉煌,可以牺牲一切。常常为了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哪怕是一个配角,他可以轻易地牺牲常人认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们就像我梦中的小男孩,义无反顾地朝美景走去而不顾后果。
艺术教育之中含有一个悖论,就是艺术与生活的矛盾。艺术教育中艺术技能的传授也属于艺术的范畴,这在艺术教育中是不困难的,爱艺术的学生怎么吃苦都会努力学习,再调皮的学生上专业课也会认真的。教育的最主要任务,就是培养有健全人格和心理的人,成为合格公民,在社会上正常生活。而艺术与正常生活是有矛盾的,可以说,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是很难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学生中那个最调皮捣蛋的也许在舞台上是最打动你的那一个。
池塘边的宿舍可能让你牵肠挂肚,但池塘边民乐琴房里,早上和晚间传来的悠扬笛声和幽怨的二胡演奏,使你不能不动情。听多了我才明白,中国的民乐像西洋乐一样组成一个乐队在舞台集体演奏,也许是不合适的。民乐适合于独奏,不在舞台上,在大自然中最好。月明星稀的晚上,有悠悠的琴声传来是最美最动人的。
艺术与生活的冲突在学校的日常中常常遇见,使我这个校长也常常困惑。学戏曲的学生从小学毕业就入校学习,年龄很小,管理很严。但课堂上的剧目教的都是爱情戏。不管是《抢伞》《送表妹》,还是《双下山》《楼台会》,老师在教戏的时候,强调的就是感受,表情要准确,眼睛传情要到位。下了课,男女同学不能在一起,不准谈恋爱。我们教学与学生管理是两个体系,各自按自己的标准和程序工作,并不觉得有什么矛盾。但要找到两个管理体系都评价优秀的学生是不容易的。作为被管理者的学生要同时适应两个评价标准是有困难的。这种对立从学校萌芽,走向社会就会生长,许多艺术家是分不清舞台生活与现实生活的,经常混淆在一起。在艺术上很成功,家庭生活也正常完美的艺术家不多。为了艺术牺牲生活是很多艺术家的选择。就像我梦中的小男孩,旁人提醒“那是水!”没有用,他还会朝前走。
每一届学生毕业,都有学生找我留言。我曾为一个专业上优秀的毕业生写了一句话:“你选择艺术,不仅是选择一种职业,而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他问我什么意思,我笑着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自然与艺术的生命绿色
说来惭愧,到艺校工作前我一直以为常青树是不落叶的。艺校校园满满的都是常青树,这棵大樟树是最大的年代最久的。这棵150年的大樟树告诉我,常青树在春天落叶。我每天都在它身边经过,我观察到,在生机勃勃的春天,苍翠的绿叶里,慢慢长出嫩嫩的新绿。新绿的新叶与苍翠的老叶共生在一起,都是绿的,但是有色彩层次的变化,人们不会留意。日新月异,新绿似乎也在老叶的庇护下长大了,一夜之间,大樟树像换了一件新衣,满身是有些耀眼的新绿,闪闪的,显示着春天的意思。老叶悄悄地褪去,把新一年生命风采无私地让给了新叶,它自己悄无声息地落到大地。
我怀着这种喜悦一次次走进与大樟树毗邻的老教学楼。一批一批的新生来到这里,一代一代的艺术新绿从这里长成。老教学楼挂着文物保护的牌子,它始建于民国二十三年,是民国时期的高级农校。大门口还镶嵌着“明农教稼”的石牌。老教学楼宽敞明亮,是老师和同学们最喜欢上课的地方。左大玢、王永光,刘赵黔、黄卓、张也、甘萍、吴军、雷佳、王丽达……都是从这个教学楼走出去的。它是一棵艺术的常青树,一代代人才辈出,与大樟树为伴,在艺校校园共同构成自然与艺术的生命绿色。
《湖南日报》(2018年11月16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