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菲
一
我的故乡在湘西南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山上石头多,田土少,零星分布在石板上的薄土只能种红薯,故以红薯为主食。每年秋冬之交,平地上种植稻作农家晚稻收割后,进入农闲,但山村人家却是最为忙碌的季节。趁天气好,赶紧上山把红薯挖回来,洗干净,切成片,晒干,储存起来,为第二年的春荒做准备。
邻居们每年在同样的季节同样的红薯片上打发时光,勉强能混个温饱。但我奶奶似乎与他们不一样,她总是挑选一些个大、修长的红薯与薯藤一起打好结挂在屋前屋后通风的地方。进入腊月后,她把那些红薯取下来,逐个摸一下,看它们是否变得柔软,然后洗干净,然后煮熟,然后晒干。如果没有太阳,她就用筛子把红薯片像绣花一样摆好,挂在柴火上熏。红薯那股独特的香甜味总是诱惑着我,我想趁她不注意,去偷。奶奶似乎早就看出了我心思,说别去偷,过几天可以吃了,就全是你的。
那时,天天烧柴火,不出半月,那些红薯片就干干的了,奶奶用手摸摸,说薯片腊了,可以吃了。她先摸出一两片递给我,见我一口就吃了,又拿出一两片递给我,说慢点吃,不要一次就吃完了。然后,她逐一把腊薯片拿出来,用小篮子盛好,放到我拿得到的地方。我只要一放学回家就去拿,有时还拿几块放在裤兜里,奶奶看见了,总是说,慢点吃,不要一次就吃完了。有时还责备我几句,你少吃点,给你姐姐妹妹也留几片。
吃腊薯片似乎是我的专利,没经奶奶的允许,姐姐妹妹是不敢轻易去拿的。我那时大约八九岁,偶尔也要做家务,想偷懒,就拿腊薯片和姐姐做交换,让她给我做,比如洗碗、切猪草、扫地。有时也拿腊薯片与小朋友去交换简陋的玩具,比如木制的陀螺、跳田用的小贝壳。但不出三五日,篮子便空了。奶奶见篮子空了,又从屋前屋后把那些挂着的红薯取下来一些。
我很少看到奶奶吃腊薯片,除非是偶尔试下,看是否达到她满意的口感。那个还弥漫着饥饿的年代,奶奶不饿吗?她当然也饿,但她不吃,她只是想让我生活在童年的骄傲里。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回忆的叠加,我才恍然明白——
其实,奶奶年轻时就驼了背,她做这些活时很吃力。
其实,奶奶的脾气并不好,她只是让我这个长孙成长在她的慈爱里。
二
有一年深秋放学回家,刚放落书包,父母就带我上山挖红薯。我还没吃晚饭,身上没力气,便磨洋工,东一下西一下,挖烂了好多,父母很生气,就打发我回家,让我干些洗、切的活。
我是个笨人,加之肚子里有火气,切红薯时,把右手的食指切破了,看到手指流血了,我吓得大喊大叫。这时,母亲已散工回来了,放下肩上的箩筐就指责我,骂我不会做事,只晓得呷饭,是个肉喇叭(家乡对做事不能干的人的贬称)。奶奶当时刚好从家门口路过,听到母亲的责骂,很生气,一边数落母亲的不是,一边赶忙跑过来安慰我,给我把伤口洗干净,拿块干净布包扎好。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腊薯片,塞在我手里,说,走,到奶奶家去吃饭去。我心里本来很委屈,想哭,但吃一口腊薯片后,心里立时就甜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走了,母亲很生气,就说,你有狠,你就莫归屋。
在奶奶家吃罢晚饭,我回去,母亲还在生气,真的不准我进屋。奶奶听见了,又跑过来与母亲理论,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在童年的记忆里,为了我的是是非非,奶奶经常与母亲吵架。直到我差不多成年后,奶奶一提到母亲,就说,你这个娘啊,总是骂个舌头不进口,一个崽,哪能这样骂咧。我知道,奶奶对我的溺爱已深入骨子里,她听不得别人说我一丝一毫的不是。哪怕是我的母亲,她也不允许。
三
1991年冬天,我在隆回县城复读,一次回家去拿伙食费。姐姐对我说,奶奶经常昏倒在地,我听了,心中一凉,心里一下子就梗得难受,那时家里才修了新屋,但奶奶与叔叔生活在一起,仍住在打地主时分的老屋里。
我去看她,摸了摸她的手,手好凉,而她却安慰我,男子汉,要阳气足些,一次没考好,还有下次,只要努力,一定会考上大学。我与她在火炉旁坐了一会,见我神情有些悲凉,又安慰我说,等天气好了,我到背后石子岭寺院里去给你烧香,求菩萨保佑你,让你明年考上个好大学。我听了这话,心里痛了起来,想哭,又怕她看到。
天色有点暗了,我对她说,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我要回学校去了。奶奶好像笑了下,说,你莫操心奶奶,加把劲,明年考上个好大学,奶奶就放心了。我急急地走了,才走到离家不远的禾场里,她又追了出来叫我停一下:“你看看,刚才只记得说话,把这点好吃的也忘记了。”她把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腊红薯片塞到我手里。我又握了握她的手,手还是那么凉。
我不记那天是怎么回学校的,那包腊薯片是我边走边吃了还是分给同学吃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学校接到信息,奶奶走了。
那天是走路回去还是坐车呢,我的脑袋好像被人打了一重棍,在疼痛中忘记了所有的细节。回到家,奶奶已躺在地上的竹席上,她的眼睛闭着,似乎是睡觉了。我喊了声奶奶,又摸了摸她的手,冰凉冰凉。我仿佛才明白,她真的已离我远去了,五脏六腑开始痛了起来。是那种撕裂的痛。
给奶奶做法事那三天里我没有哭,也没有吃一粒米,母亲劝我去找地方躺一下,我躺了会,没有睡意,又爬起来了。站在禾场上那个与她最后分别的地方,我仰望星空,见流星一颗接一颗划过。
那晚,夜空特别亮,似乎又特别冷。
《湖南日报》(2018年11月23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