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
这次去白云岩,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礼佛,而是为了结一份缘,一份茶缘,一份山韵连绵、禅味浓郁、人情深厚的茶缘。去寻访听惯了数百年丛林梵音,曾是明清两朝贡品,又失传了百年的野生桂丁茶。
隐在山水深处的白云岩,过去只知道是一处佛教圣地。百米高差的山崖间,竟集中了自宋代以来的三座寺庙,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老一辈人说,湘中地区资江两岸的信徒们去南岳敬香许愿,都得来此烧回头香,才能功德圆满。“天下名山僧占多”,不假,这里还是远近闻名的风景胜境,山深洞幽,峰奇岩峻,林茂泉清,白云掩映,与古刹梵音,暮鼓晨钟,相生相伴。顶庵妙音寺有楹联写照:“云郁山峨,云是山,山是云,云卷云舒山自在;风清洞古,风生洞,洞生风,风嘘风吸洞无心。”清中叶著名学者邓显鹤也作诗称赞:“青山作势飞,一半云勒住。白云浩如海,遮住山去路。山停云复行,云敛山流去。看山遍海内,此境不易遇。”这个邓显鹤虽只作过州县训导的小官,但不是等闲之辈,梁启超也高看他一眼,誉之为“湘学复兴之导师”,道光二十九年的《宝庆府志》,他是主笔,这首诗应是在实地踏勘后之作。所以,人们把山称为白云岩,山下的村庄叫白云村,宝庆十二景之一的“白云樵隐”更是把它渲染得神秘兮兮。
名山出名茶。白云岩海拔1200米,野生桂丁茶原生地就在古寺后的高山上。五月初了,这里依然春色正好,杜鹃花还在盛开,染满坡崖,万紫千红,翠岭连绵处,时而突起的石峰如画壁屏风。古寺建筑群在山崖绿树中若隐若现,香客礼佛的钟磬之声隐隐传来,使人微醺,恍入空明澄澈的境界。曾听著名茶叶专家刘仲华教授说起他年前冬天冒着雨雪严寒上山的故事。我便想,这是一款怎样的茶,竟引起刘仲华这般青睐,不惧翻山越岭,披雨踏雪而来?虽无踏雪寻梅的诗意情怀,我分明感受到了“尝尽溪茶与山茗”的浪漫执着。环顾山野风光,我似乎寻到了答案的头一个字母。
翻开《宝庆府志》,找到了桂丁茶的出身,这是官方档案。“桂丁茶,出自邵阳白云岩,衲子采之,岁不多有。”佛教与茶的关系总是说不清,僧人过午不食,坐禅又不能打瞌睡,于是就“吃茶去”。赵朴初先生有诗偈一首:“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直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一句“吃茶去”,道尽了禅茶的功能:盛思,包容,分享,结缘。茶承禅意,禅存茶中,雅俗同归,教人从茶的苦涩中品出人生百味。
野生茶“岁不多有”,古寺的日子更是清淡,茶汤便成了僧人的日常滋补品,禅房岂止花木深,还缭绕着不散的茶香。僧侣饮茶品茶,桂丁茶的品质功效也便成了白云岩的一块招牌。当年僧人告诉来采访的邓显鹤,桂丁茶“其叶似桂”,“而香特清”,就叫它桂丁茶了。它还有一独门绝技,酷暑时节,没喝完的茶,隔夜也不变馊,香气依然。禅宗讲究分享,于是桂丁茶的好处便影响到了俗世,周边的村民由敬佛进而爱茶,常年饮用,竟也发现能保健养身,延年益寿,受用者都称颂“长寿茶”。从周武王伐巴蜀开始,川茶最早成为贡品。桂丁茶是在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被选为贡茶的,占了当时湖南贡茶的七分之一,从明沿袭到清,达520年之久。
不能不说刘仲华是慧眼独具。他一生喝茶试茶醉茶,我戏称之“当代茶圣”。他担纲的国家植物功能成分利用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与袁隆平挂帅的国家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只咫尺之遥。他对黑茶金花菌的研究,使黑大粗粝的黑茶有了新的定义,贴上了金色标签,让沉寂已久的安化茶马古道又一次人喧马嘶。“黑茶金花之父”的头衔非他莫属。听他说茶,无茶盏也有茶香。提起桂丁茶,他就兴奋。他的时间都是茶叶说了算的。就像过去他闻茶而动,蹲安化,走安溪,赴安吉,让“三安”以茶结缘,以茶富民,这次他又被桂丁茶吸引住了。不知是桂丁茶有幸,还是刘仲华有幸,我期待着一阕茶的故事新的精彩。
下得山来,在桂丁茶厂办公室小憩,主人请我们品新茶。我虽不擅品茶,工作数十年来,也曾喝过不少品种的茶,大致能分出个绿、红、黑、白、黄来。这次遇上了桂丁茶,不敢轻慢了。先观其色如橙红,气若轻岚,然后屏息静气,小抿一口,初时舌头微觉苦涩,移时稍许便感回甘生津,唇齿流香,是那种淡淡的桂花与丁香的馥郁香。我惊异于桂丁茶的独门香味了。
眼前忽地闪现出诗经国风里的茶色茶香。诗经“风雅颂”中,“风”是民谣,来自民间。最喜是郑风的这一首:“出其东门,有女如茶”。人们形容女儿美,惯用如花、如月、如水作比,然而花容月貌似水柔情已俗套了几千年,唯有“如茶”,清纯,不世故,还带点野性,值得细细品味。从来佳茗似佳人,难怪山歌里数茶歌最艳。
茶是人间烟火,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少不了的。茶引文人思,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之外,还有一件也是茶。喝什么茶,怎么喝茶,是有讲究的。端着新泡的桂丁茶盏,观茶汤,闻茶香,仿佛又见白云岩的烂漫山花,飒飒松风,古刹晚钟,还有那依稀的历史云烟。我突然读懂了鲁迅先生的话:“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
《湖南日报》(2018年12月21日 2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