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仁华
当对岸人家的公鸡啼鸣声引来曙色时,小城氤氤氲氲的雾气开始一寸寸褪去,客栈,小河,小船,城门,民居,山麓,各种形状的物事慢慢生了出来。
这小城有个人睡得晚,起得早。这时分大约五点光景。光线嫩,风景纯净,是拍照的好时辰。脖子上挂了相机,推开腰门,踏下石阶,沿河晨拍去了。
巷子响着这早起者的脚步声。往右走,一分钟到北门码头,这里是泛舟沱江的起点,小桥,流水,人家,小船,灯笼,杨柳,怎么拍都漂亮。往左沿城墙走,穿过苔痕斑驳的东门,可拍江面画圆的虹桥,一柱白影的万名塔,细脚伶仃的吊脚楼。有时,他从北门爬上笔架山或从东门爬上南华山观景台鸟瞰山环水绕的小城全景——小城这样小,只要步行半里一里,镜头就藏满丰盈美景。这人高大,魁梧,相机在他的大手里化成一个精灵,替他捕捉光彩,捕捉季节,捕捉山水,和他共享每个新生日子的美妙。小城的美是随光生长的,每天都有奇异在绽开,碎屑的美,辽阔的美,每个角度都有一帧美姿记住这小城。他笃定,若干年后,储藏在QQ相册里的海量图片会变成宝贝。
有时他会乘十几分钟车去城郊的长潭岗猎艳大自然。那片森林出没着很多原始珍禽。双宿双泳的鸳鸯,彷徨独行的野鸭,振翅起飞的白鹭,林间欢跃的小山雀,草窠捉迷藏的斑鸠和鹌鹑。秋天的红叶,春天开的梨花李花。
采风归来,打开电脑,带着雾气、露水的照片嗖嗖地转发给朋友们。他习惯在群里爆屏,他们习惯点赞,收藏。朋友开始是两三个,古城南边街的老画家田儒龙,古城梅花巷老作家马蹄声,中国作协成员、县作协主席刘潇,后来日益多起来,画家,作家,诗词人,书法家,摄影家,有古城的商铺老板,手工艺人,县企事业单位的员工,也有苗寨的苗民,三湘四水的文朋诗友以及住过他客栈里的游客。他们不拘大小,亲切呼他为刘叔。
早饭罢,同巷子的客栈在门外招徕顾客了,他不急。他的客栈只有六个江景房,日暮时分多半会满。他要抓住这灵感雀跃的时刻画画了。
在小小前厅的案桌上铺开宣纸,备好墨和水,略一酝酿,开笔了。一笔浓一笔淡,一点一点接,一线一线飞,一会儿,六条细须,两只长钳,摆尾弓腰伸脑的一只沱江虾在宣纸上诞生了,接着是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多少只,姿态如何,随他欢喜,这边几只头拱头嬉闹,那边几只急急奔来。画虾,直画个酣畅淋漓。他的虾清纯,可爱,顽皮,爱凑热闹。午后,日光照进了小巷。对门城墙上的苔痕和小草,巷子里来来去去的游客,客栈门边的吉祥草,腰门以及石阶上守店大婶小哥们都晒到了太阳,它们像被一层薄如蝉翼的被子盖住,一致呼出慵懒气息。城墙与客栈的距离只两米,客厅晒不到。可他晒在虾的墨色里,微醺成仙。因着痴迷,得名“虾叔”。
虾画好,恰朋友上门,便送朋友。有游客告别,便赠一幅。得画者喜滋滋的,一传十十传百,竟小有名气了。有人拿他和齐白石的虾比较,出于齐白石,又自成笔法,精致鲜活。
日头歇了,华灯初上,新的游人涌进凤凰,刘叔挂出一个“房间已满”的牌子,寸尺之间,小巷自喧嚣,客栈自静宁。这天要是参加了本城的文化活动,自封摄影师的他,再累也会把一天的见闻、感受和思考记下来,当天事当天毕。文字质朴流畅,不拘篇章。文成,署名足迹刘叔,也曾用过金陵雷人,足迹小子,江北游子等笔名。配上高清图片,鼠标窜到了红网。多年来,他发表在红网个人空间的诗文多达几百篇,如《湘西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凤凰》《沈从文逝世25周年有感》《凤凰美食》《观边城》等等。午夜了,作为红网散文版版主,还要处理一些邮件投稿。编辑工作是个细活儿,一熬就到了凌晨。
刘叔是南京人,8岁时随参加“三线建设”的父母来到贵州。三线建设是上世纪60年代我国作出的一项重大战略决策,建设重点在西南、西北。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和“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号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老林、大漠荒野,风餐露宿、肩扛人挑,用血汗和生命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刘叔的父母正是那400万人里的两个,他们被分流到贵州一个深山老林,和一起来的6000人在那里徒手建厂。不用说,刘叔也跟着吃尽了苦头,在工棚里读书,冬季总冻得牙齿打颤,手脚生疮。
他这个年代的人,注定风一程雨一更。直到2006年来到凤凰,才终于走到岁月的安稳处。
不觉间,来到凤凰已十余年。这些年,仿佛住在梦里,在小城摄影,在客栈画画写作,不知日光更替,不知老之将至,不知归路何处。
这小城,多了一个追梦人。
(《湖南日报》2019.03.09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