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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屋
发布时间:2012-10-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  编辑:

  老屋在村子里的西北角。

  一个漆黑的夜晚,老屋里响起了婴儿的哭声。我诞生了。哭声催笑了母亲痛苦的眉宇,催乐了父亲期盼的笑颜,催得爷爷盛开了满面的菊花。黎明,似乎开启了一丝缝隙。

  童年在老屋嬉戏,在院子里作迷藏。爷爷老把我驮到脖子上,自己当马让我骑着。我一下子长高了,超过了爷爷。爷爷带我去看戏,去摘树上的果实和花朵,去人场里玩耍,去村西头的冈陵上看西坡里的雨后明灭水流、曼妙雾霾和奔跑的气流,看清新洁净的歪尖老乐山。

  稍大一点,记让我知道了老屋是青砖跟脚,麦秸泥垛墙,槐草屋顶,瓦接沿。这种房子在村子里属中等。还有纯泥垛,纯麦草的房子,就更简陋一些。更有甚者,是无奈的草庵。好一点的是青砖跟脚,里生外熟(即墙壁外层是平垒的青砖,内层是泥垛墙)。最好的就是瓦房了。不远的尚堂村和前杨庄村有地主盖起的两层小楼,我们村没有。有一户万姓地主有一个瓦房四合院,没有楼房,那已是十分阔气的了。

  我们家世代佃户,靠租种尚堂耿老五家的地过日子。老屋建在解放以后,已是殷实人家的造化了。那青砖跟脚、槐草屋顶、瓦接沿的房子优点很多:坚固耐用,冬暖夏凉。“7.58”大洪水,白浪子雨下了三天三夜,村子里“里生外熟”的房子一个个灌进了雨水先后倒塌了,纯麦草屋顶的房子也露雨不止,一个个倒塌了,老屋却归然不动,在那个漏雨的季节为一家人撑起了一把吉祥的伞。

  老屋西北,是一片原野里的一座古老荒塚,里面埋藏着成堆的故事和秘密。一年夏天的一天夜里,母亲说我夜半里正在院子里的瓜棚架下睡觉,突然醒来了,站起来径直向着老屋西北方向的荒塚方向走去。我自己全然不知,那是俗称的“夜游症”。夜游,也是一种浪漫的旅游。或许来得更朦胧、更含蓄、更神秘、更具有恐惧感。

  屋后是二伯父和七伯父家。二伯父家的堂屋靠西,坐西朝东,背后是南北向四十五里卧龙冈。七伯父家堂屋靠东,坐北朝南,两间东屋。再往北,靠西的是大伯父家,堂屋坐西朝东,靠东是八伯父家,堂屋坐北朝南。再往北,是一大片田园了。

  老屋面前是一大片菜园。园子里有一棵枣树,圆圆地、密密地撑在那里,像一把大大的雨伞。春季里开满米黄色的小花,清香弥满了整个院子,引来无数只蜜蜂“嗡嗡嗡”忙个不停地采那枣花里的蜜汁。秋季里,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枣子,除了一家人的喷吃外,父亲还去集上卖一些,换回白花花的票子来。饿死人那一年,这棵枣树可救济了一家人的大饥荒呢!门前不远处一颗小巧玲珑的柿子树,深秋里挂满了通红通红的柿子,灯笼一般分外惹眼。园子西边有一颗桐树已经长大成才,被前院里的二哥看中买了去,给儿子打了一张大床做结婚之用。有一年,父亲把院子里无用的树木统统伐去,栽了一院子“五月仙”桃,三年后便是春季里一园桃花,五月里满树仙桃,到集镇上卖个好价钱。空余地面种上南瓜、倭瓜、瓠子、茄子、辣椒、韭菜之类。人勤地肥,菜蔬丰茂,年年长满喜悦,季季泛着丰收,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门前搭一四方瓜棚架,种上旬瓜和丝瓜,还有几株葡萄,夏季来临,瓜蔓、藤条爬满棚架,下面可乘凉歇息,用餐会宾。母亲总是在那凉棚下给我们讲天上的故事:天河配、牛郎织女星、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大闹天宫。

  老屋三间堂屋,面南而坐,像个皇上。东边山墙接一厨房,厨房里有一盘磨面的石磨,驴拉或人推,慢悠悠地旋转着清苦的日子。门前一圆形六尺大小污水坑,倒污水垃圾之用。堂屋大门西边有一鸡窝,三层:上面是鸡下蛋的鸡窝,中间是鸡夜宿的寝室,下面是盛鸡粪的鸡厕。院子东边有一窖红薯的“红薯窖”,足有七、八尺深,窖筒圆形直径三尺半。下面有一圆形窖瓮,可容几千斤红薯,窖里的红薯一可以保鲜,二可保质,很实用。秋季里储入,可以吃到第二年初夏,那红薯蒸熟已是由面到甜、由干到软——一兜儿蜜羹了。

  老屋与大地亲密无间,坐落在那里,归然不动,忠实于那片土地,毫不动摇,没有三心二意和左顾右盼。冬季里散发出地心的暖,夏季散发出地表的凉。耳朵贴近地皮,可以听到大地心脏的跳动,地肺的呼吸,地脉的血流涌动,地腔里的歌声共鸣。

  天穹笼罩着老屋,老屋有了安全感。季节常来老屋探望,送来花香、凉爽、果实和雪花。日光抚摸,月色洗涤,星辰闪缩着友情,风儿送来远方的喜讯,南方的燕子飞进屋内,在大梁上筑巢育儿养女,报告春的讯息。北国的寒流送来忠告,提醒注意冷酷的光临。一颗流星坠落到院子里,带来天音,一缕雾气从菜蔬根子上蒸腾起来,将一家人的祈祷送上天宫。

  稍大一点,我和爷爷在堂屋西间睡,一张大床,铺一双被,盖一双被,我和爷爷是啬侈的铺盖,温暖的梦乡。

  东间一张大床父母睡,一张半大床,几个弟妹挤着睡。每张床上只有一床被,下面铺了麦草,麦草上铺一棉布单子覆盖。西间有空闲地方,围了粮圈,夏季圈麦子,冬天圈红薯干。秋季院子里南瓜喷接,西间里地上堆起了小山般的南瓜垛,一下子可以吃到第二年的麦口季节。

  中间屋子里正堂东西用青砖垒一长条几,几上摆上香炉、蜡烛签子,以供神之用。后墙上贴上大红纸写的祖宗牌位:中轴上下苹果大小的字样——张氏堂中先远三代一脉相传宗亲之神位。中轴两边自上而下按上下尊卑小楷写上祖先以来仙逝的长辈牌位,大红纸两边有一副红纸对联:敬祖宗如在其上,孝三代神之格思。横批是:一脉相承。祖宗牌位上方是一黄表纸叠成的牌位形状,上面书写的是天地三界,各路神明的牌位。后墙祖宗牌位东边帖一灶王爷爷和在灶王奶奶的神像,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闲话少说。每逢过年,从农历腊月二十三到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到正月十五到正月十六,都要鸣炮、请神、上香、烧纸、上供品、跪拜敬神祈福,祝愿来年。条几前面放一四方八仙桌,两边放两把太师椅,接待前来拜年或来访走亲戚的贵客,这便是客厅。正堂右边地上放一辆纺车,是母亲常年纺棉花的宝贝,纺到了一定成色,便开始织布。纺车收起,放上一架织布机开始织布。客厅里家家户户大同小异地都是这般格局,无论穷富,供神明的牌位是少不了的。这是人们的精神寄托,也是一家人崇拜的偶像。

  爷爷病故了,是六十岁那年,我惊讶地看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靠西边墙边的一张床上,面朝上、头朝南,一言不发,一气不出。一家人哭成一团。

  父亲母亲变苍老了,头发花白,皱纹满面,脊背开始陀了起来。

  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无忧无虑,意气风发,朝气勃勃。

  我的成人是以父亲母亲的苍老、爷爷的去世为代价的。尽管爷爷、父亲母亲明知如此,仍旧是一天天盼着我长大成人。期盼带着血色和悲壮。

  我怀揣着老屋远行,走得累了,就煽起梦的翅子飞到老屋里躺下睡觉。

  我牵挂着老屋流浪,前面的路途渺茫,有了这个牵挂,步履变得踏实、稳健、果决。

  老屋是我周游的原点,当把人生画圆的时候,就坐下来望着圆点休息,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圆点走去。

  老屋是丰碑,隽刻着一段农耕文明。

  老屋是收藏室,收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收藏着我的第一声啼哭。

  老屋是一句诗意的慨叹,把我的童年记忆凝固成一块化石!

  2012年10月5

  作者 天中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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