筏,在星村渡头,侧着身,倾尽一身牵挂,等待上路。
筏工着蓝短褂,穿黑水鞋,将筏推到水中。两筏并排。两条五尺竹杠,在筏头筏尾横横一搭,麻索两头一扎,几个缠绕,从两筏缝中用力一抽,再往杠头一扣,两筏浑然一体。莫问前世,甭管来生,这一路,它们不分离。
备好这,筏工们或坐岸边石阶、或坐河沿石头、或坐筏上,开始吃早饭。一手捏馒头、包子,一手抓豆浆、牛奶的,可能醒得迟;手托铝饭盒的,家中有人起得早。他们或兄弟、或邻里、或亲戚。有一男一女,低着头,不时嘀咕着,女的不时往男的饭盒里夹菜,应是对小夫妻。这一程,这一水,是筏,让他们一路相随。
筏工们换上运动鞋,戴上竹叶斗笠,解开老柳上的麻绳,篙一撑,借着薄雾,乘着鸡鸣、蛙声、捣衣声,筏游向九曲。
篙声、激浪、笑语,在黛中滑行。
朝阳轻抹,红衣、紫伞,在筏上结蕾,在杂树、绝崖间盛开。
小费下的筏工,脸色灿烂,话语鲜活。从牛落潭到狮出水,从蛙探头到龟息气,从悉尼歌剧院到上海曼哈顿酒店……民间传说,书中趣事,网络传闻,南北笑话,中外俚语,具上来。或明沙暗影,或指桑骂槐,或借古讽今,有对政事的野解,有对权贵的嘲讽,有对世事的扪问……滔滔不绝间,俨然通书;往来问答里,恍若百度。
问筏龄,足足十三年!九曲,每个筏工每年大约六百个来回。这些游客,国内国外,贫富贵贱,男女老少。撑者说,坐者听;坐者说,撑者听。说的话,送一筏,倒一次;来一筏,注一些,在七千八百多个出入沉浮中,留下的,自然是精华。
说者随意,听者入心。不时夹着的黯诈邪气,让人头晕。偶尔设陷阱,中者不得脱身。
平缓处,篙,熟练拨着溪盘。珠声钻出水面,缠篙上,筏工一攥,孵出一串湿漉。流落的声影,瞬间无痕。珠声反复叙述,迟顿的手,没感悟,只有老茧,默默倾听。倾听好,比天深邃,比石耐心。
流急溪窄处,前面的往岩石上轻轻一点,后面的趁势一撑,筏便轻巧转向。这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点一撑,一起一落,不用叫,无须喊,连眼神都不用。经年的心领神会,成就瞬间的轻巧。改变,要耐力,要外力,还需巧力。有耐力,才走得远;有外力,才走得轻松;有巧力,才走得率意。
以为直行,一点,又一曲。新景入怀,又一番滋味。这不出十里的行程,却有九曲、十八弯,筏要转三十六次头。及时改变,顺势而为,自然活得精彩、滋润。方寸间,八面玲珑,运斤成风,称得上境界。然,应付的太多,便忙碌。忙碌之下的浑圆也好,滑巧也罢,难免世俗。
半途的长亭,是云的家。云的孩子,趴窝里,等筏喂食。在棹歌和鸟鸣中,个别调皮的孩子,借如来神掌,跃过晒布岩,爬上天游峰,嘬几口大红袍后,没歇息,便阔步西去。棹歌的壳,鸟衔着,吐到隐屏峰中,方塘水一浇,理学从此碧绿。
绝崖。悬棺。千年棺木,是斫琴的上好原料。就取一块,九曲为弦、三十六峰为徵,斫成武夷飞舟。在钓仙台上,在待月亭前,以龙吟为序、筏作泛音,有劳理宗记谱。抚越歌,就将越歌送往瑶池;吟茶赋,就把茶赋渡过沧海。
迷失在天堂渡口的鲤,聚断虹下,绕着太极,对着翠影,将经文读得风生水起。桂风中,它们齐诵《论语》;筏影里,它们翻阅《老子》;波光下,它们背《金刚经》;月上东山,它们与玉女一道,温习《茶经》。嗑过武夷君的金丹、饮过幔亭琼瑶的它们,不慌不忙、无恐无畏。面包屑、花生米、碎饼干,它们不屑。我失落得只剩躯壳。
一只白鹭,从林中撇出,在水面缓缓滑行,最后踏着惊叫,稳当落水湄,站鹅卵石上,静静的。单独,易成焦点。相机连续眨眼,倒看,没一张称意。白鹭飞过水面,若及时入镜,想必好。完美,属高天流云,能领略其中一段,便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