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守赤壁,在苍茫的月色下,眺望东去的大江,寻觅那叶飘萍般的孤舟。千里澄江似练,哪里还有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的苏东坡的身影!
赤壁是古旧的战场,这里曾经金戈铁马,地动山摇,滚滚的烟尘冲天而起,声声的呐喊破空而出。只是而今,刀光剑影不再,鼓角钲鸣远逝,一脉幽静的江水处子般静静地等待那位远道而来的身心疲惫的苏东坡,像期待千年结缘的情人。
其实,苏东坡的战场不在赤壁,而是京城汴梁。那场力量悬殊、酷烈惨痛的战争早已烟消云散,获胜一方凯旋后踏着伤者的血泪爬至更高的位置,而失败者却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流落到僻远的黄州。这是苏东坡心中永远的疼痛!
常常在想,像苏东坡这样的文化名人为什么生命的历程这么艰难,是天意,还是人为?锐意进取的宋神宗重用王安石推行变法,本无可厚非;出现像司马光这样举足轻重的旧派出来阻挠,也绝非偶然。只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整个社会该如何对待在新旧夹缝中死命挣扎的苏东坡才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先是罗织罪名,古代的中国不乏此类跳梁小丑,他们本应被订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你看,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不是一一跳出来了吗?国子博士李宜之不也从昏暗的角落里爬将出来了吗?他们像狗一样用鼻子嗅着苏东坡诗文里的字眼,用放大镜将蛛丝马迹放大成滔天罪行。一夜之间,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苏东坡成了罄竹难书的千古罪人。一道道奏折让宋神宗有点坐卧不宁,起初觉得这些罪状颇有点莫名其妙,牵强附会,胡诌八扯,但时间一长,也就三人成虎,弄巧成真。嘲谩朝廷,诬蔑变法,就是对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的挑战,此人不抓,天理难容!毫无防备的大师苏东坡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进了牢狱!
现在看来,说苏东坡的诗文里对变法有些微词也是实情,只是诬陷者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做法实在阴毒。一有风吹草动,全国各地的谄媚者纷纷站出来揭发,这批丑恶的小人的手法如出一辙,苏东坡的那些珠玑般的诗文被撕裂、扭曲,然后加上超乎寻常的想像,制作成一锅锅滚烫的毒汤,尽数泼向手无缚鸡之力的苏东坡。
我很想知道他一百二十八天的牢狱生活是如何度过的,因为这是解读黄州赤壁时的苏东坡生命历程的唯一线索。狱卒的谩骂,审讯时的惨叫,环境的恶臭,还有同监房里杀人越货、鸡鸣狗盗之徒的拳打脚踢,织就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网,成了苏东坡的人间炼狱!肉体的痛苦尚可忍受,精神的屈辱却让他几欲寻死。在这样的牢笼中,生而不死是为神!
很难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哪一个人的身上,狱卒?诬告者?还是端坐在龙椅上的宋神宗?我只能说那是时代的悲哀。这忽然让我想起了西汉时将替降将李陵说情的司马迁处以腐刑的汉武帝!说实话,在中国文化史上,因目光短浅使才子学士屈辱度生而备受诟病的君主帝王远不止这些。那使屈原“披发行吟泽畔”的楚襄王,那让李白“且放白鹿青崖间”的唐玄宗,那令柳永“且去填词”的宋仁宗……我真不想开列出他们的名字,但又完全出于一种愤怒和无奈。
我要用重重一笔感谢宋神宗和他的母亲高太后。尽管那些诬告者使出浑身解数要置苏东坡于死地,但爱才的宋神宗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他只是想挫挫苏东坡恃才傲物的锐气,像这样的才子死于自己手中他也知道必落千古骂名。只是杀苏东坡的呼声实在太高,这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母亲高太后适时站出来算是解了他的大围,就连政见不同、身受器重的王安石也赶紧劝说皇帝释放苏东坡,这真让我感动不已!也许,中国文学史本该在这个地方停驻一下,你看,稳重的历史不就给苏东坡留下了一条活路吗?
孤独的苏东坡带着满身的创伤和疲惫来到黄州,赤壁的山水张开了温暖的怀抱迎接这位远道的客人。她送上了一叶扁舟,送上了清风明月,送上了醉美的景色和情致,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让这位才子缓和一下绷紧的神经,歇一歇受伤的孤独的心灵。从此,“穿空”的乱石间氤氲升起无数文化的气息。月是脉脉含情的月,水是牵衣扯裾的水;山水依恋东坡,东坡钟情山水,黄州的赤壁从那天起开始了她的文化旅程。
四季不同,赤壁的景色自是不同。闲居的东坡,一叶小舟,独自飘游于天地之间,与鱼虾为侣,与清风相伴。长江的无穷,生命的须臾,让他感慨万千。翻滚如潮的思绪间,全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和“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周瑜……一声长叹,穿越千古,贤才穷途末路,壮志难酬,只能用辛辣的酒和着汩汩流淌的泪水祭奠江月。
那就卸下沉重的精神负担,一蓑烟雨任平生吧!不要独自登台,登台会生出满腹的辛酸和凄凉,别再品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人生况味;别再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荒凉之景象,一叶孤舟,蓑衣斗笠,江雪中独自垂钓,钓出一段千古幽思,张场一种旷达的人生。
深夜孤灯下,神色凝重的苏东坡饱醮浓情,挥毫泼墨,写出一首首、一篇篇与赤壁有关的千古诗文。赤壁的水,孕育了苏东坡的才情;苏东坡,铸就了赤壁山水的光耀千古。
滚滚东流的江水载不动苏东坡满腹的哀愁和旷古的才华,峭立的赤壁山崖每天都在皎洁的月光下翘首期待着多情的才子苏东坡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