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继聪
小时侯,就想够够吃一次或者一块糖,可是家里太穷,村里人家也都穷,糖太贵,平时很少有人家买得起糖吃。
村里只有女人可以够够吃几次糖,女人做月子要吃荷包蛋,用红糖、糯米白酒煮。据说这样吃补血,我总觉得还因为红糖便宜,白糖、砂糖等精美诱人的高级糖,价格太高,金贵,乡下人家买不起,也舍不得买吃。嗅着溢满村子的红糖味道,看着倒在村路中间的、洋洋得意的一堆堆鸡蛋壳,知道村里有女人生娃娃坐月子了,她又可以有很多红糖和鸡蛋吃了,我们馋得口水直流,只恨自己不能生娃娃做月子。我不羡慕做月子的小媳妇们,有鸡蛋和糯米酿的白酒吃,那也是很好吃的、乡村里难得吃到的美食,只羡慕和嫉妒她们有红糖吃。那时,红糖的红色,比起太阳的红色、花朵的红色,在我们心里诱人多了。
奢侈点的乡下人家,偶尔会给小孩子买几颗水果糖。现在看来,那时的水果糖,是一种极其低劣的糖,我印象中有橘子味、薄荷味、花生芝麻味道和奶糖等几种,还有纯纯的一种水果糖。我很想吃水果味道的糖,因为我们那时从来没有见过橘子、花生、芝麻等东西,更别提吃过了,水果糖里虽说可能只有点淡淡的橘子味道,只有几粒芝麻或者一两粒花生,但是我们却可以慢慢品味,慢慢享受那淡淡的橘子、花生和芝麻等水果的味道。虽然只是间接的水果味道,我们照样会感到很幸福。
但是我又宁肯吃那种纯纯的水果糖。我现在猜想,那就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甘蔗糖。这样的水果糖,其实名不副实。当然,我们不管它,就是愿意吃,因为这种糖味道纯、浓,划算吃。一粒真正的水果味道的水果糖,一粒纯红塘味道的水果糖,就是我那时的一个很奢侈的梦。我是很想吃水果味道的糖,既可以品尝到糖的味道,又可以品尝到水果的味道。但是,我那时还是愿意选择吃纯红塘味道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红糖。
爹娘叫我们去供销社打水火油,买火柴肥皂的时候,有时售货员实在找不开钱,找补给我们零钱时,如果差一两分,往往就会递给我们几颗水果糖。有时,我真的很盼望他没有零钱找补给我。但是,那时的售货员知道农民们都贫穷,总是尽力找补现钱给我。而且我也知道家里很穷,三分钱可以给我买一支铅笔或者一个作业本,一分钱可以买一盒火柴。我宁肯在售货员找补不开零钱时,递给我一盒火柴,也不要水果糖,虽然我很想吃糖。我觉得,我后来对大学的梦想,都没有整个童年少年时代对水果糖的渴望那么强烈。
李家庵供销社,有一个总透着甜甜乳香和糖果味道的年轻女售货员,我不知道她是姑娘还是少妇,但是很漂亮。不知道是由于她站在摆满奶糖等糖果的柜台里的缘故,还是她的身体会散发乳香和糖味的缘故,我每一次去,一走进供销社,一走近柜台,总觉得她有一种淡淡的奶香和糖味,总在甜甜地笑,很慈祥、很妩媚、很开心、很迷人。我觉得她很象我母亲,又不象,母亲没有她的美丽、青春和妩媚迷人,主要是没有她这种甜甜的糖味和乳香。我觉得,她好象是我梦中的那一个女子,比如《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中鲁迅写的那种女子,会叫去男人魂魄的美女蛇,我不怕她,反而渴望她来叫我;比如我在《柳毅传书》中看到的龙女……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供销社这一个透着奶香和甜味的女子占据了我童年的多少个梦啊!当时,她大概十八九岁,现在也应该近五十岁了,可曾明白她曾经在一个乡村儿童、乡村少年心里占据过多大位置啊?
我不知道水果糖为什么要叫水果糖。我知道橘子、草莓、桃子味道的可以叫水果糖,但是我家乡人一律的叫水果糖,只要一粒粒用纸包起来,芝麻花生的、牛奶味道的、纯红塘的,一律叫水果糖,可能是因为农民们图这样叫省事。
我虽然不知道水果糖为什么要叫水果糖,却知道水果糖都是用甘蔗榨糖造的。所以,我那时的另一个巨大愿望,就是能有一截或者一大根甘蔗吃。我感到奇怪,我们村里为什么不栽甘蔗呢。据说是因为我们那里气候太冷,不够热。我就想,为什么不再热点呢,虽然我很不喜欢天气太热。
过年的时候,略微富裕点的人家,舍得奢侈一点过年,小孩子跟着大人进城置办年货,会扛回来一根两甘蔗,那种神气,不亚于孙悟空扛着金箍棒。我们兄弟三个对人家的羡慕和嫉妒,也不亚于对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的羡慕和嫉妒。
甘蔗就一次次进入我的夜梦、白日梦中,一棵棵,一片片,长得越来越高,长满了我们这些乡村穷孩子的梦。
可是,一棵甘蔗虽然比水果糖、比红塘便宜得多,我们家却也买不起。我的印象中,家里从来没舍得买过甘蔗。我们只是在舅舅家吃过甘蔗。还有就是村里条件好点的人家的孩子,啃着一截甘蔗的时候,我们就拼命去讨好人家,人家赏给我啃上一两口,或者把两节甘蔗的接头处给我们。但是人家也只有一小截,不会舍得给我们多啃,我们啃不上两口,就被人家抢回去了。我也不敢多啃。好在我学习好,他们也想讨好我。
大年初二以后,乡村里开始请春客,打牙祭,走亲串戚,我们喜欢去舅舅家。舅舅家也不富裕,但舅舅知道我们的心思,无论多艰难,都在准备年货时买回一捆也就是三五棵甘蔗,等着我们去吃。甘蔗红红的色彩,使得舅舅这个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农民,在我们当时的心里,显得无比高大甚至伟大。我们一般只能等到大年初二,就急不可奈地冲向舅舅家了,就为了够够地、奢侈地啃舅舅给我们准备的那一捆甘蔗。舅舅和我们心照不宣,年年悄悄准备,悄悄在家里藏着甘蔗等我们。
大年初五左右,啃完了舅舅家的一捆甘蔗,舅舅或者外公,应我们转告的我父母亲的邀请,到我们家来了。他们照样会舍舍得得地买一捆甘蔗,扛到我们家做礼物,于是我们又可以很奢侈地啃几天甘蔗。
一根甘蔗,截断为一两节一截,自己分到的一截,我们往往喜欢很骄傲地捧到村路上、人多的地方去啃,很得意、很骄傲地啃给村里其它小伙伴们看,叫他们羡慕和嫉妒我们。有的小伙伴没有甘蔗啃,或者他们的甘蔗又细、又硬、又不甜,我们往往露出鄙夷和轻蔑。舅舅给我们买的甘蔗,往往又粗又长,皮红味甜,质地松软易啃。铁甘蔗,就是硬甘蔗,虽然价格便宜,但是往往又细又硬,牙齿都啃痛了,也难以啃干净皮,而且不太甜。
想要经常有甘蔗吃,但是村里不种甘蔗,我就在啃甘蔗的时候,一次次忍住欲望,省下了一节节甘蔗,偷偷地埋进院墙外地里,然后经常偷偷地去看,偷偷给它浇水,梦想着长出一大片甘蔗林。但是那一节节甘蔗,很让我失望,一节又一节,都没有发芽。我真后悔,把腐烂干枯的它刨出来,可是它已经不能再吃了。
后来读到诗人郭小川的诗歌《甘蔗林青纱帐》,知道北方有那么多成片成林的甘蔗,我把北方人羡慕得要死。
一年到头,其他的时候,没有甘蔗吃,我们就想啃苞谷秆,盼望早点种苞谷,盼望苞谷秆早点长高。
几乎是苞谷秆才有两三尺高,抽薹了,长天花了,我们就想去偷来啃。但是,没有背苞谷的苞谷秆,太嫩,腥气味道重,不太甜。真正甜的,还是成熟的背苞谷,特别是苞谷即将成熟的苞谷秆,不仅没有一丝腥气味道,而且纯甜。
在我印象中,最甜的是一种秆皮红红的包谷秆,样子极其象瘦高苗条的甘蔗。我以为是另一种甘蔗,暗暗把它叫做土甘蔗。这种苞谷,背的苞谷穗子,太小,象个细腰麻秆的女子,怀上个个头不大的孩子,而且一棵苞谷最多背一两个苞谷穗子,往往还只有一个会长大。但是,它的红缨须——苞谷穗子的头发或者胡须,很红很漂亮,苞谷很甜,秆也很甜,象甘蔗,又不象甘蔗,甜而不酿,甜而清香。
新品种的苞谷秆,矮而且粗壮,秆皮绿色,背的苞谷穗子大,背的苞谷穗子多,一棵苞谷背上两三包穗子,而且都很大。这种苞谷的头发或者胡须不太红,苞谷不太甜,苞谷秆就根本不甜,根本吃不成。
等到苞谷穗子成熟,掰过穗子以后,苞谷秆,就象一个个被子女耗光养分的老女人,头发干枯,四肢枯黄,已经疏松了,失却了水分,干枯了,味道淡了。我们不太愿意这时吃苞谷秆,就是想在它刚刚开天花,穗子边长满红头发,苞谷刚刚要能吃得的时候,去偷苞谷秆吃。此时吃,苞谷秆最甜。但是这样,一棵棵苞谷,就被我们糟蹋了,就象毁了一个个母亲,和一个个没长大的孩子,我们到底很于心不忍。就很遗憾,疑惑,为什么苞谷成熟、掰了苞谷穗子以后,苞谷秆就失去了甜味。
为了偷擗苞谷秆来啃,我们要冒着被大人们发现和逮住的危险,有时要匍匐前进,要爬进苞谷地。看秋、看守苞谷地的大人和老村长,都摸透了我们小孩的心理,经常跟我们打埋伏,好几次逮住我们。老村长,就用他的长烟锅秆,敲打我们脑袋,或者脊背,或者就用我们偷到的苞谷秆,抽打我们。有时,他就把我们啃剩下的苞谷秆,塞进我们嘴巴里。
我们为了吃到苞谷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算偷通了,那种糟蹋了粮食的负罪感,也折磨得我们很难受。
收了苞谷之后,地里也就只剩下苞谷秆了。这样的苞谷秆,水份虽然少了不少,但还是有些水份和糖汁的,而且依然很像甘蔗的甜。于是在这时候,就不但我们小孩高兴,竞相去擗苞谷秆,就是大人们,也会帮着我们挑选。苞谷秆依然鲜红的,有光泽的,就是汁水又多又甜的。回家时,大家几乎都是大捆大捆地扛着苞谷秆。看到有的伙伴没有来擗,我们也会慷慨地分给他们一两根。
如今,带儿子回老家,儿子也会兴奋地忙着奔到苞谷地里,擗苞谷秆。不过,他喜欢的,不是可以吃的红绿苞谷秆,而是秋风中瑟瑟摇晃的干枯苞谷秆。他觉得,高大的、金黄的苞谷秆,很象战场上的千军万马,很象插在大地上的一支支长枪,所以他想擗下来耍弄,当刀枪棍棒,耍弄着玩。在我们到山地里摘辣椒、挖红薯、采摘老南瓜的时候,他不对红辣椒、红薯和金黄美丽的老南瓜感兴趣,却兴奋着,冲向掰过了苞谷的苞谷地,擗那些在农民们看来已经死去了的、无用了的干枯苞谷秆。擗下来,他就握着,象耍刀枪一样挥舞,耍来耍去,冲着我们做冲杀状,甚至也会擗一根,塞在我们大人手里,邀请我们跟他打仗。这样的苞谷秆,一般只能背回村,堆在院子外边,做垫牛圈和猪圈用,牛和猪有时可能会啃几口。有的人家,拿它们来烧火做饭。缺猪饲料的时候,我们家也曾把苞谷秆晒干,碾成糠,催喂过年猪。由于苞谷秆糖份太高,猪长得很胖,圆溜溜的。但是,我不知道,很多人家为什么不这样碾苞谷秆来喂猪,我们家后来也再没有再碾苞谷秆来喂过年猪,可能是把苞谷秆碾出来,成本太高吧。
老实说,我觉得,那么甜的苞谷秆,就算干枯了,糖分肯定还在里面不少,就拿来当柴烧了,或者垫畜圈,真的太可惜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当年太渴望吃糖,太渴望吃甘蔗,太渴望吃苞谷秆了,才会觉得可惜吧。
什么时候,再能回家乡,去地里擗一根苞谷秆来啃呢?
棕、蓑衣
很喜欢棕树,它总是长满我童年的每一个村庄。它们一般长在村外路边、菜地边,水沟边。我觉得,棕树是很喜欢南方、喜欢温暖、喜欢雨水、喜欢雨季的一种树,是一种很江南、很有江南韵味的树,它却甘愿为我们永远站在风雨里。
总觉得,棕树,是一个个调皮淘气的孩子,伸出那么多美丽可爱的绿手掌,张开那么多美丽可爱的绿手掌,像千手观音一般,玩杏花春雨,玩金风玉露,玩白天的阳光,玩夜间的月光,也玩蜜蜂飞蝴蝶舞。春风一吹,它们就像小姑娘,张着无数的手掌,穿着棕色古典的裙裾,在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小麦花桃花杏花梨花的海洋里,翩翩起舞。
棕树的一枚枚巨大叶子,像一柄柄巨大的折扇,很多褶皱的折扇,也像一只只张开的手掌,墨绿里透出透明的黄绿血液的手掌,褶皱和指缝里都夹着一缕缕春风、花香和雨丝。我都喜欢看雨打芭蕉,雨打棕树,看棕树的扇子状手掌状叶子,把晶莹的雨滴,弹成一颗颗珍飞溅起来。我喜欢看棕树的手掌,张开手指,细细梳理雨丝阳光,细细数漏下的雨滴阳光。
一到雨季,楚雄人家就会想起棕树,想起蓑衣。没有雨季,棕树就可能会被人们忘记了,也体现不出价值。楚雄雨季长长,常常阴雨绵绵,人们不会忘记棕树和蓑衣。
童年的乡间,几乎没有雨伞阳伞,即便有些稍微殷实的人家,有一把大黑伞,也很难看,下雨的时候,可以打着这样的大黑伞,木柄的大黑伞,去做点轻巧的事情,比如雨季里到菜地里摘两个南瓜茄子,摘一把辣椒一把菜,擗几包嫩苞谷,就可以打这样的大黑伞。但是,如果要到地里干重活,干较长时间活,打伞就不方便。这时候,就得披一领蓑衣,戴一顶篾帽或者说斗笠出去。
棕树,应该是一种生长在多雨的南方的树。不多雨,不雨水绵绵,棕树就失去了灵性。雨中的棕树,那么清新润泽,那么有灵性,那么婀娜,那么婷婷玉立!当然,雨后的棕树,每一枚叶子的手掌间,洒下的都是金灿灿的阳光。是阳光的雨滴,是阳光的谷粒,从棕树的指缝间,细细流下。它梳理着一缕缕冬夏阳光,细数着一缕缕春风秋风。棕树手掌状的一枚枚巨大叶子,好像是在弹奏一曲曲交响乐,或者是在指挥乡间的众多野鸟野花野草等等,弹奏一曲曲阳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的交响乐。
童年时的乡间,家家几乎都有几领蓑衣,雨季来时,正是春末夏初,汉子们披着蓑衣,戴着竹篾斗笠,驾着水牛,扶握着曲辕犁,忙碌在水田里,像翻阅一页页一卷卷古书一样犁田,或者雄赳赳的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耙田,任水牛把“回”字写满一块块泡满水、泡化了泥巴的水田里。有时,我觉得,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跟在水牛屁股后面回来回去的农家汉子们,很像一只只披着一身棕色羽毛的大鸟,一只只古典的野鸟,那么悠然,那么宁静,那么宠辱不惊,任世间纷纷扰扰,我自悠然回来回去,把喧嚣与嘈吵,把红尘俗事,拒绝在无边的绵绵雨外,拒绝在棕色温暖厚实的蓑衣外,拒绝在黄色高耸的尖尖竹篾斗笠外。
弓着腰栽秧的女人们,也纷纷披着一领棕蓑衣,戴着一顶竹篾斗笠,像一只只古色古香的野鸟,站在白白的水田里,低头觅食。
每年采割一次棕衣,每次只可以采割几页,不能贪心,采割得太多,太伤棕树,棕树可能就会死。
一层层一页页棕衣,我觉得很像古色古香的一袭袭裙裾,使得绿色的棕树,婷婷玉立的棕树显得有了动态感,显得舞姿翩翩,婀娜可爱。一页页的棕衣,也很像一页页古色古香的发黄宣纸,很像一页页丝绸的、整整齐齐逐行下行的古诗句。一卷卷的棕衣,很像一卷卷、一册册的古书,卷着唐宋南国的蓝天白云,卷着明清云南的杏花春雨。长期不采割棕衣,棕树就如同被一层层的太多裙裾束缚住,显得呆板,显得缺乏生机,显得缺乏灵动感,失却了亭亭玉立美、舞姿翩翩美、婀娜美。采割着棕衣,感觉如同翻开、翻动着一页页书香尘味浓烈、古色古香的古书,如同翻动着一卷卷写在古丝绸古纤维上的文字。
儿时,居老家乡间,经常披着棕蓑衣出去放羊,放牛,到庄稼地里做活计。就觉得,我好像也是一个古人,也成了一个古人,很接近古人,轩辕氏、神农氏好像就在我旁边耕作。就觉得,我很像一只一身棕色长毛的猴子,或者很像一个棕色长毛仍然密布全身的原始人,元谋猿人,北京人。我们家,用烂了好几领棕蓑衣。我采割过棕衣,像帮这些绿色女子脱掉裙裾一般,一袭袭、一页页、一层层,小心地剥下她们的古雅清新、古色古香的裙子,一丝丝芳香就流溢了出来,也露出了她们鲜嫩的肌肤。
很遗憾,我至今不会缝蓑衣,我们家的蓑衣,都是我外婆和母亲缝。密密实实,一页页、一层层缝织棕蓑衣,我的外婆和母亲,认真、沉浸、享受得像正在一页页写精美的大书一样。密密实实,一页页、一层层缝织起来的棕蓑衣,阴雨连绵的雨季里,披着出去干活,经得住风雨吹,经得住风雨钻。缝蓑衣的线,也得用棕来捻搓而成。用棕线缝织的蓑衣,才能滤水,才牢实,禁得住风雨吹打。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上山去牧羊牧牛,与山野大自然和谐融洽,融合成一体。我像一只披着一身厚厚棕色羽毛的大鸟、野鸟,站在山林间,站在山坡上,看见一树树野花静悄悄开,一只只野鸟飞飞落落,一条条山溪潺潺而下,我都感到很幸福。我披着蓑衣,静静地欣赏山野大自然的宁静,欣赏山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披着厚厚的棕蓑衣,风雨中,我也感到很温暖,很惬意,任凭我的羊群也静静沐浴清新洁净的雨水。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在绵绵春雨夏雨秋雨中,扶握着曲辕犁,使唤着水牛,驾驾驾地,很得意、很惬意地翻犁一片片的希望,任凭雨滴像珍珠一样静静地从我的棕蓑衣上一枚枚滚落,任凭犁铧深深扎进黝黑肥沃的希望深处,任凭野鸟们在我的牛背上起起落落,跳舞,梳理羽毛,啄食牛身上的虫子。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戴着这样一顶竹篾斗笠,在绵绵春雨夏雨秋雨中,雄赳赳的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耙田,任水牛把“回”字写满一块块泡满水、泡化了泥巴的水田里。我喜欢穿着这样一领棕蓑衣,戴着这样一顶竹篾斗笠,一趟趟来来回回于开满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的美丽乡村里。
我喜欢这几句披着蓑衣的古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我就像一只披着一身棕色羽毛的大鸟,一只野鸟,那么悠然,那么宁静,那么宠辱不惊,任世间纷纷扰扰,我自悠然回来回去,把喧嚣与嘈吵,把红尘俗事拒绝在无边的绵绵雨外,拒绝在棕色温暖厚实的蓑衣和黄色高耸的尖尖竹篾斗笠外。
棕树、棕衣、蓑衣,几千年来所给予中国人的温暖和慰藉,特别是给予多雨的南方的人的温暖和慰藉,无法计算。中国人在家靠火,靠火塘火炉取暖,外出干活,只能够靠棕蓑衣和竹篾斗笠遮风挡雨,保暖。雨季里,上山放羊,牧牛,去庄稼地里做活计,南方的农民们喜欢挎着一领棕蓑衣,雨来,风来,都可以穿着蓑衣,遮挡风雨,疲劳时候,可以垫坐着棕蓑衣,在地上、田埂上歇一会,晴天里甚至可以把棕蓑衣垫在山坡上,躺一会儿,睡上一觉,做上一个蓝天白云、野花飘香、蜂蝶飞舞的美梦。
(余继聪,云南楚雄人,1971年6月生,1994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本科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州作协副秘书长,楚雄州民族中学高中语文教师,文章多次入选《青年文摘》《读者》《中华散文》《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民族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草原》《鸭绿江》《青海湖》《雨花》《边疆文学》等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炊烟的味道》《收藏阳光》,曾经获得第六届云南省文艺奖励基金奖二等奖、云南日报文学奖、云南省文联“边疆文学奖”、楚雄州委州政府第二届第三届“马樱花文艺创作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