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了解,止于他的诗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有些诗句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直至两三年过去都还记得。只是那时看书有个不大好的习惯,不习惯看序跋后记之类,外国文学更是很少留意译者为谁。看阿多尼斯诗选时同样如此。所以,在当时就错过了一个叫薛庆国的阿拉伯语翻译家。
或许,正像古代阿拉伯诗人的诗句那样:人如果久留一处,会令人司空见惯;何不离开一段时间,归来让人另眼相看。我对阿多尼斯的另眼相看,即始于他新近出版的文选——《在意义天际的写作》。可能是因为曾经有过一段诗歌写作的体验,日常读书中读过的诗人随笔不算少,除了寥寥几人的,让人司空见惯的实在太多;在面对《在意义天际的写作——阿多尼斯文选》时,另眼相看就显得尤其明显。
这本主要包含文化思想和诗歌理论随笔的文选,让我看到了在诗歌之外的阿多尼斯。此时方知,原来仅通过一本诗集对一个当今世界杰出诗人的了解,是如此贫乏。也就是在看《在意义天际的写作》时,我从书架上重新翻出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才发现诗选的译者也是薛庆国先生。两本书对应着阅读,才体会到译者所说的,阿尼多斯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诗人”。
多年以前,荷尔德林就曾在哀歌《面包和酒》中问到: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在面对伊斯兰教文化背景,阿多尼斯问出了“在这样的社会中,诗人能够做什么”。整本书的30多篇文章,似乎都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但阿多尼斯想要阐释的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作为思想家的诗人,阿多尼斯在面对自己的祖国和民族的不幸现状时,忧愤和哀伤缘于他对国家和民族的爱,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本书的第一辑诸篇,在写到阿拉伯文化、社会、政治的弊端时字字珠玑,拳拳之心可现,老诗人终于在谈论同为阿拉伯学者的爱德华·萨义德时作了些许透露:爱德华·萨义德思想的独特性不在于他忠实于自己的阿拉伯、巴勒斯坦属性,以及与这属性相关的事业,而首先在于他的世界性。他的思想首先照亮了人类和世界的生活,因而才照亮了阿拉伯人的生活。而在和译者薛庆国聊天时,又接着说道:爱德华·萨义德身处西方,却竭力为阿拉伯文化辩护。在人们看来,我似乎与他背道而驰,因为我一向批判阿拉伯文化的痼疾。其实,我们两人殊途同归,因为我们都反对权势,最终都旨在促进阿拉伯民族的进步。
阿多尼斯在说这句话时,要比他在文章中写到的直白得多。或许,只有在和异国知己聊天时,才会无所顾忌,作为一个“生来即被流放”、“栖身之国皆为我国”的诗人、思想家,12岁的阿多尼斯已经会背诵《古兰经》的大部分章节,阅读过许多阿拉伯大诗人的诗集,但他在流亡途中面对阿拉伯文化、政治时,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却一直试图想要改变、以诗歌之笔、以政论之笔、以文论之笔来改变。到了老年,在中国和他的诗歌中文译者谈论时,终于忍不住叹息到:我发现一切都不曾改变,也很难改变。我真的感到疲倦了,也不愿总是重复自己。
但,阿多尼斯没有绝望。
此时,再回过头开看他的《有关阿拉伯文化原教旨主义的三个问题》、《异端与创作》、《要甘地,不要格瓦拉》、《诗歌的未来,未来的诗歌》、《<阿拉伯诗选>序言》、《同一片天空,许多个太阳》等文章时,才知道诗人的疲倦从何而来了。
在这些文章之外,我还想谈谈阿多尼斯2009年中国之行后写的一篇纪行《北京与上海之行: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距离上次访问北京过去了30年,诗人也已80高龄,但他行走在北京大地上,“而当随着人群行走在大地上,我却从不知疲倦”。此行给了阿多尼斯极深的印象和好感,他收获了友情和诗歌,即便如此在中国的近十天里,他依旧没有放松对阿拉伯文化的思考,并和在中国的见闻进行比较,从而抵达他在诗歌中写下的“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征服死亡:抢在死亡之前改变世界”。
作为诗人,阿多尼斯无愧;作为思想家,阿多尼斯无憾。再回到他关于“诗人能够做什么”的追问,答案一切尽在《在意义天际的写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