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是随笔大家,他的文字很独特,既无聊又有趣,既残缺又完整,既荒诞不经又一本正经。
在《爱回嘴的超验主义者》一文中,他写自己总是爱带一本世界名著版的《瓦尔登湖》出门,得隙就读上几页。这本来是正经雅事,却给他带来一系列怪异的举动——
午间走进一家餐馆,侍者见到只有他一人用餐,颇不悦,说,“就你一人?”他说,“大部分时间里,我觉得寂寞有益于健康。有了伴儿,即使是最好的伴儿,不久也会厌倦,弄得很糟糕,所以我爱孤独。”他洋洋得意,侍者却一团雾水。
访客时,女主人问,“您想喝点什么?他却回答说,“还是让我喝一口纯净的黎明空气吧,如果人们不愿意在每日之源喝这泉水,那么,啊,我们必须把它装进瓶子里,放在店里,卖给世界上那些失去黎明预定券的人们。”女主人不知所措,觉得他有失正经。
初阅,我也觉得怀特的文风很油滑,但复读一遍,用心揣摩,却发现,表象的背后,其实他真正要表达的,正是一种很庄重的东西。他是说——对名著的痴迷,或对一本书的长期沉迷,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它不但会影响了你的思维逻辑,也会影响了你的语言逻辑,因为这种影响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所以更可怕。
他进馆子、去人家做客所说的话,正是梭罗超验主义的典型方式,在日常琐事、平易物事中,也喋喋不休地阐述哲理、追求玄奥。字词虽然典雅,但与凡常人生隔膜,不被人喜。
原来怀特是在讽刺,是在警示,是要人们既要警惕“过量阅读”,也要警惕“过度阐释”,这一点,与苏珊·桑塔格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他讥诮,苏珊佶聱。
结合国人实际,如果在官话、套话、大话的语场中生活久了,绝对会不由自主地说出譬如“重塑”、“提升”、“打造”、“整合”、“举措”、“平台”、“抓手”、“对接”、“借势”、“强化”、“打磨”、“把脉”、“愿景”、“软实力”、“软着陆”、“正能量”等字词。
文人是百年一出、自我成长的一族,却要“打造”名人;小公鸡依本能而呼出的一声啼叫,却偏誉为“讴歌”;种种,种种,岂不可笑。
在《关于当今时代的笔记》中,他写了一组市井速写,很短,对其中的含义也不做完整的论述,好像只是在讲笑话,让人解颐。譬如他写温克斯太太,说她有意思,因为她虽然在银行里有一笔足可以体面地生活的存款,19799.09美元,比很多人都要强,但是她每天却睡在过道的两只大纸箱里,而且把所有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大衣、毛衣里外穿了七层。因而以“妨碍治安”获罪,遭到拘捕,并被判缓刑。他说,温克斯太太是错的,错在她为什么不租个住处。之后,他又荡开笔去,说,温克斯太太是个独立自足的人——她干活挣钱——给人做家务——生活极为节俭。又说,租个房子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得有厨柜,得有地毯,得有除尘器,得靠分期付款置办家具、购买电视,看电视里播报的战争新闻。虽然我们每天都能读到通货膨胀的消息,但依温克斯太太在金钱方面的稳健,这都不成问题。
文字表面好像怀特不同情她的描述对象,如果笑过之后,稍一沉吟,却醒悟到,其实他处处表达着对弱者的体恤——温克斯太太是个勤劳守法的人,怎么就妨碍治安?而真正妨碍治安的因素到底是什么?面对日益加剧的通货膨胀,她那一点屈指可数的存款,又如何有能力支付租房之后所增加的种种多余的开销?
原来怀特有高超的叙事谋略,他正话反说,重话轻说,让笑容里含泪,让戏谑里藏针!
还譬如他写美国的电影审查制度,虽弊端深重,但是他不正面痛责,以解快意恩仇,而是讲段子、讲趣闻——要拍一部后宫题材的电影,当然要有如云美女,当然要艳情裸露,但是按规定,不能暴露女性乳房。一番争论之后,有了完美的结果:一只乳房可以公开展示,两只则不行,因为这样可以同时满足矛盾不可调和的两派人——艺术至上主义者,他们要求裸露乳房,他们认为这样也好,你看到了一只,就等于看到了两只;那些所谓的体面派,他们坚持要遮住,便也认为这样尚可,遮住一只乳房,就等于说明乳房拥有者对此根本就不情不愿,因此就等于遮住了全部。这一微妙而影响深远的决定,保全了两者的面子,使其相安无事,社会和谐,因此审查官们的智慧无以伦比,让人肃然起敬。
讲完了趣闻,怀特戛然而止,不再多置一词。这是多么残缺的叙事,让惯常的阅读习惯所不能接受。然而,瘦树的背后,却有着巨大的阴影——因为留白,所以张力凸现;因为不叙述含义,所以隐喻丛生。
结合国人,不禁让人想到:上有方针,下有对策;上有原则,下有变通;上有严法,下有解构……种种社会病灶的产生,其背后的原因真与美国的“审查官”的道德缺失、良知缺失、责任缺失所类同。
所以,怀特的剑锋所指,处处是美国的社会弊端;嬉皮笑脸背后,是他公共知识分子的道德担当和责任本色。
怀特的文字,处处平易,却处处深刻;人人能懂,却未必真懂——因为他总是把含义藏在字纸背后,须猜,须思忖,对懒惰的头脑有阅读挑战,会被误读,会被轻视,以为他无聊,以为他残缺,以为他滑稽,一如初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