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寻找廖厂长,引发一场理想与情怀的共鸣 本报再度启程,追溯这段考察历程
“南疆考察队”口述当年行走中国
大屏幕上是南疆考察的现场,吴晓波曾在多个公开场合分享这段经历。
新闻进行时
出征
改革开放十年,4名大学生组成“上海大学生南疆考察队”,想用脚丈量书本以外的中国是什么样。
亲历
上海、江西、湖南、云南、海南,历经半年,他们看见贫穷,亲历死亡,也感受了开放前沿阵地的改革之风。
感受
吴晓波说,“这些,在我们日后的工作和人生道路上,显得无比珍贵。”
25年前,4名大学生想去南中国考察,见证变革中的中国。可行程伊始,便受困于经费。这时,湖南娄底一位廖姓厂长慷慨资助,终于让他们完成了心中梦想。
25年后,考察队中的一名已成为全国著名的财经作家。虽然见过诸多财富缔造者,但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厂厂长,一直让他牵挂。
9月,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发表文章《只有廖厂长例外》,怀念曾经帮助过他的廖厂长。经过三湘都市报记者的多方努力,在长沙找到了吴晓波牵挂的廖厂长,这一段穿越25年历史尘埃的情感激起强烈共鸣,一群志同道合之人的理想情怀在读者心底回归。
吴晓波和廖厂长将于10月份在长沙见面。
但在吴晓波心中,他们还欠廖厂长一份详实的考察报告。
10月,本报再度启程,找到了当年考察队的所有成员,吴晓波们交出了他们迟到25年的考察报告,我们试图从他们的实践中寻找理想之答。
■记者 汤霞玲 实习生 熊胜羿
10月初,本报再次找到南疆考察队的所有成员,从他们的一一回访中,一段充满理想主义的历程回溯到眼前,闪现着那个年代的理想与荣光,变革时代的中国纹理清晰,伸手可触。
【“未来记者”出征】
改革开放十年,想了解真实的中国
上世纪80年代,复旦图书馆一楼是本科生书库,二楼为研究生书库。酷爱读书的吴晓波泡在图书馆一排排地读书。
“那时,我只能在书本上了解世界,以为真实的中国就是书里那个样子。”年轻的他们在文字上挥斥方遒。
此时,另一名年轻人也开始思考中国的出路。他叫赵勇,是全军二等战斗功臣,全军仅有的两个被保送上大学的大学生之一。“改革开放十年了,中国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打转。
就这样,在无数个晚上的头脑风暴后,吴晓波、赵勇、王月华、梁红4名同学决定开始南中国考察,去了解一个真实的中国。
“与其说多去了解业务知识,还不如把自己丢到社会里,去了解社会。”当时,新闻课堂上老师一再强调,新闻一定是产生于社会的,只有对社会有一定了解,才能做一个合格的记者。就这样,他们4人组成了“上海大学生南疆考察队”,找来白色油漆,在红色的旗帜上写上“未来记者”几个字,准备行走中国。
【艰难筹钱】
在上海到处“化缘”,意外从娄底寄来7000元
梁红是团队里唯一的女生,因为担心女孩子身体吃不消,她跟系里软磨硬泡了很久才被批准。第一个任务就是跟着几个男生一起去拉赞助。
他们拿着复旦大学的介绍信,骑着自行车到上海的各大国营厂“化缘”,跑遍了大半个上海,只在一个照相机厂获得了一台照相机,一个服装厂赞助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些企业给了几百元钱,这离预计中的还差一大截,无奈之下,他们将自己的困难写到了上海《青年报》。
消息传到湖南娄底,那时,廖厂长正在经营一家配件厂,和梁稳根等朋友们通宵达旦地讨论“中国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通过一名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朋友核实事情的真实性后,廖厂长给他们寄去了7000元。这令吴晓波等人猜测:出手这么大方,对方肯定是个大老板。
考察途中,他们特意来娄底拜访了廖厂长。在一间简陋、局促而灰暗的办公室里,他们见到了这位瘦高而寡言的人,令吴晓波惊讶的是,廖厂长经营的是一家只有二十来个工人的小厂,坦诚支持考察仅因“支持对理想的热情”。聊天中,廖厂长说,他想请人翻译一套当时国内还没有的《马克斯·韦伯全集》。简单的见面后,廖厂长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看到考察报告。
【看见贫穷】
走过11个省份,看到中国的贫穷与落后
他们从上海出发,路过江西,进入湖南,再到云南、海南,历经半年时间,走过了南中国11个省份。他们乘坐绿皮火车转铁皮大巴车,住两三元一晚的小旅馆,看到了中国的贫穷与落后。
在江西,他们看到两个缸埋在地里,上面加两块木板,就是厕所。男缸和女缸中间只隔着几根竹子,能互相看到,相互递纸巾。他们彻底傻眼了,下面全是蛆虫,都不敢上去。
在贵州一座大山里,有一个母亲带着3个女儿,丈夫死了,大女儿才9岁,这位三十多岁的母亲看上去像有五十几岁。打开锅盖,里面只剩番薯,没有一滴油,墙上挂的全是辣椒。母亲用自己做的东西下山去换布和盐,全家只有两条裤子,三姐妹轮着穿,每天都有一个孩子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出来见人。
考察队心酸难耐,从微薄的经费中拿出50元塞到这位母亲手中。吴晓波回忆,当时,那位母亲高兴得在家里跳来跳去,在场的村干部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钱,不知道是多少,只知道是很多钱。”这令吴晓波也很伤感:“见到了真正的贫穷,了解到了真实的世界。”
【亲历死亡】
上过战场,亲见几千烈士遗体
在云南,当时还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因为赵勇是全军二等战斗功臣,4名学生通过中央军委特批,被允许跟着士兵进入前线。
在危机四伏的战场,部队派了一支队伍护送,将他们围在中间,战士们则在外围用身体防御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他们从山间小路走过时,两边山头被越南人占领,队伍就在对方的狙击步枪射程之内,路边还有不知数量的地雷,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考虑到危险,部队要求考察队白天上山,黄昏之前一定要撤下来。
在老山前线,整座山全是猫耳洞,他们就在猫耳洞过夜,而士兵们已在山上呆了两年。
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刚刚建好,他们看到了几千位烈士的遗体依次排列,第一次直面死亡。
在这次考察之前,这群城市青年接触的是各地的佼佼者,在复旦校园里享受着阳光和关爱,整日里就在图书馆里一排排地读书,认为这样就可以了解中国。而在半年的南疆行走之后,他们才真正看到了书本以外的中国。“如果没有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过,用自己的心去接近过,你无法知道这个国家的辽阔、伟大与苦难。”吴晓波说。
【改革前沿】
来到海南,改革之风扑面而来
从战乱的前线下来,他们走到了当时中国的开发前沿阵地——海南。
1983年4月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加快海南岛开发建设问题讨论纪要》,在政策上放宽,从人、财、物上给予支持。1987年,海南发展步伐加快,十万内地人才跨过琼州海峡来海南寻找发展机会。
在那里,他们看到吊车,机器轰鸣,车辆来回穿梭,整个海口是一个大工地,一片繁忙。那时的三亚,一到晚上9点全城停电,整个城市静悄悄的,还看到了许多原始的黎族山寨。
那一刻,他们感受到:改革扑面而来。
那时,整个社会都想去了解真实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出发前,解放日报总编辑还特意找到了他们几个人座谈,希望将考察中的情况邮寄回上海,在报纸上刊发。但因为各方面的原因,考察报告没有成行,仅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新闻稿。
团队成员之一王月华给廖厂长寄去了一份手写的报告,很简单,没有系统的研究。但那次考察后,很多东西在他们心中沉淀了下来。
出发前,吴晓波常常在学校跟同学争得面红耳赤,认为中国的解决方案应该是大刀阔斧的改革。但南疆之行后,他的心态慢慢变得平和,开始冷静地思考。他渐渐接受用改良的办法去解决问题,开始相信善良,相信人的力量。
“而这些,在我们日后的工作和人生道路上,显得无比珍贵。”吴晓波说。
下一页:一份迟到了25年的考察报告
25年里,考察队成员成为各自行业的记录者 吴晓波也用一字一句记录了变革的中国
一份迟到了25年的考察报告
吴晓波和他写的书,他在书中一字一句记录了变革的中国。记者 唐俊 摄
新闻进行时
记录
在当记者的后几年,吴晓波开始写专栏、写书,写出《大败局》探寻中国企业家失败的共同基因。
蜕变
此后,他沉淀4年,专注梳理中国企业发展史,伴随中国的前行,文字更趋深邃。
理想
他说,写作,是为了对抗遗忘。趁着理想还未走远,就是打到粮尽弹绝,也要认准一条路走到底。
1989年底考察结束后,吴晓波他们这支“南疆考察队”的队员们很快毕业,各奔天涯,开始忙碌于自己的生活,廖厂长也成了越来越淡的一道背影。
但在吴晓波的心中,他还欠廖厂长一份详实的考察报告。
此后的25年里,考察队里的成员成为了各自行业里的记录者,吴晓波也从一名新华社记者做到了知名的财经作家,用一字一句记录了变革的中国。
“这些书,或许可以作为我交给廖厂长的考察报告吧。”10月4日,吴晓波在杭州家中感慨。
【各奔天涯】
他们,都成了各自领域的记录者
这25年里,考察队成员赵勇去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上海站站长;王月华现供职于《深圳特区报》;梁红后来去了中央电视台,创办了《讲述》栏目,现是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的副总监。
而吴晓波干过13年记者,也写了十几本书,《激荡三十年》、《跌荡一百年》、《浩荡两千年》系列记录了中国企业发展过程,《大败局》(I)( II)通过分析19个企业的兴衰史,找到了中国企业家体内潜伏和滋生着的共同“失败基因”。
【记者出走】
“我难道就这样拎一辈子热水瓶”
毕业那一年,吴晓波被保送研究生,但他放弃了,回到杭州进入新华社工业组,开始了长达13年的商业记者生涯,这个平台让他能在中国各地采访、调查,深入地了解世界。
那时,办公室有两位前辈,一位是离休干部,还有一位是1950年左右出生的人,因热水限量供应,他们每天上班拎着热水瓶排队,打好热水带回办公室,然后写稿、采访,下班时将热水瓶带回去,每天如此。
“我难道就这样拎一辈子热水瓶?”吴晓波常常反问自己。
工作几年后,他买了一台电脑,这成为整个大院里最大的新闻。两位前辈跟他说:“你疯了,单位可以发给你,你干吗自己买?”
后来,前辈们才知道,因为有了电脑,吴晓波写稿比他们更快,赚的稿费也更多。买电脑两年后,吴晓波就开始写专栏,又过了两年,他开始写书。
到2000年,他已经写出了《大败局》(I),从十个企业中找到了中国企业发展的失败基因。此后,他离开了新华社,这一次出走,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企业“史笔”】
4年专注《激荡三十年》,为改革开放30年献礼
2004年7月某个夜晚,吴晓波和妻子邵冰冰在MSN上聊起写作1978年到2008年企业史的想法,当时他正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
当天下午,吴晓波与哈佛大学的教授和学生进行了一场座谈,主题是中国公司的成长之路。这些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学术背景的人一起头脑风暴,讨论以中国公司为主题,却又不时穿梭在美国、日本、欧洲等不同国家和制度里。
通过那次座谈,他发现中国企业研究基础很薄弱,既缺乏完整的案例库和数据库,更没有一个系统化的历史描述。对于中国公司的判断,仅停留在一些片段化的、感性的认知上。而这些,成为了国际沟通的巨大障碍。梳理中国企业发展史的想法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当这个想法出来时,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这些历史,又不是经济学科班出身,以他当时的时间、精力和能力而言,都面临空前考验。
“但毕竟要有人去完成这项工作。”在接下来的4年里,他翻阅了大量的史料、报刊、杂志,沉浸在调查、整理和创作的忙碌中。
在《激荡三十年》里,既有柳传志、张瑞敏、王石、马云、吴仁宝等成功的典型,也有禹作敏、牟其中、姬长孔、沈太福等昙花一现的悲剧人物。国营、民营、外资企业,这三种力量此消彼长,改革开放初期汹涌的商品大潮清晰展现;许许多多的企业从无到有,从小变大,支撑了中国变革三十年的激荡历史。
此书一经推出,正逢改革开放三十年,顿时引起大讨论,获得了“华文财经图书大奖”等荣誉。这本书也成为纪录片《激荡三十年》的拍摄蓝本,为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献礼。
【“造假村”调研】
经济繁荣与精神空虚,令其文字更趋深邃
通过梳理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发展,吴晓波发现,中国正穿行在“历史的三峡”中,漫长而曲折,物质充足与精神空虚,经济繁荣与贫富差距交织错乱,这是一个矛盾重重又充满了无限希望的国家。
到了上世纪90年代,金钱开始成为国家进步的衡量标准。大街小巷贴着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人的观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作为一名写作者,吴晓波感到深深的焦虑。
有一次,他去一个“造假村”调研,村里人把面粉和糖搅拌在一起,然后把它蒸干,做成颗粒状灌到包装里,就变身为板蓝根、养胃冲剂等送到市场。他调查完走到村口,忍不住问村长:“我说你们有没有道德,所有买这个东西的都是病人啊!”不料村长坦然地讲:“吴同志你知道吗,我最大的道德就是让我全村的人都富起来了。”
此次调研后,吴晓波的价值观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感觉,“人生也好,国家的进步也好,它不是一件非黑即白的事情,大量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灰色的地带。”这也令他的文字更趋深邃。
【理想之路】
“写作,是为了对抗遗忘”
吴晓波一直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介入的旁观者”,独立而持续地写作给了他力量,他一直期盼着更多人参与到这种有价值的记录之中。“我不敢保证未来一定能赢,但趁着理想还未走远,就是打到粮尽弹绝,也要认准一条路,一直走到底。”
在《激荡三十年》之后,他又写了《跌荡一百年》,试图从更长远的历史中寻找中国企业家的成长基因和精神素质。
为了从古代商业史中寻找当代问题的答案,他写了《浩荡两千年》,第一次完整梳理中国两千多年的商业史,由此完成了中国商业史的三部曲。
《大败局》(I)( II)更是从19个企业的经历中,梳理出了中国企业家失败的共同基因。
“写作,是为了对抗遗忘。”三十年的企业史是中国发展的缩影,也印证着思想的变迁。30年来的家国情怀和理想主义发生了一些变化,吴晓波时代更倾向用革命的方式改变世界,可随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人们享受的资源和机会更加多元,他认为,现代的理想主义也更加务实,必须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改变世界。
这一次寻找廖厂长后,他对理想主义有了更深刻的思考:理想主义建立在个人的基础上,首先要对自己负责才能对国家负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现代的意义首先是确定自己要过一个怎样的生活,能够发现自己的专长,先是自己弄清楚要干什么,再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看看自己的专长能否帮助到别人,造福社会。
“人的一生能做的事很有限,只能从小切口入手,所以有方向和目标,才能够走得准、走得远。”吴晓波说。
■记者 汤霞玲 实习生 熊胜羿